论『饮马黄河』发「武侠气势论」之先声

绵占 · 发表于 2019-5-3 16:35:31

考司马翎小说之讲究心灵力量或精神意志的作用，最初见於《剑胆琴魂记》（1961年）写「百步穿杨」施海以心力遥控穿云箭之神技，以及「笑书生」金凤翔所炼魔眼心功。至《挂剑悬情记》（1963年）写「勾魂怪客」崔灵的摄心迷魂**，则为「催眠术扩大化」之运用；虽然颇具新意，亦不足为奇。惟作者对於上乘武功必须结合精神气势以激发生命潜力、克敌制胜的原始构想，却在这部书中借机生发，得到及锋而试的机会。该书以中心人物桓宇从军报国的战场经验为「试点」，写其藉由自身惨痛回忆而激起一往无前的杀敌意志；设想入情入理，具有很浓的超现实主义意味： 桓宇收摄心神，脑海中浮起年来征战时所见的惨烈场面，胸中渐渐涌起壮烈奋厉的情绪。当即提起长剑，喝道：「小心啦！」接著口中发出咆哮吼啸之声，自觉宛如处身在刀戈如雪、血流遍野的战阵之中，满胸杀气，大喝一声：「杀呀——」剑光一闪，挟著极是威猛激烈的风声，直劈过去。 （第12章） 严格说来，这是较为粗浅的「气势」描写，著重在当事人想像中的「虚拟实境」，与日本浪人厮杀模式如出一辙；而其每次欲激发「杀机」，则非得先培养「斗志」不可！故此作者仅以身经百战的桓宇来演绎其「初级气势论」，有其特殊条件限制，并不适用於任何人。但书中有一段议论文字甚是要紧，值得注意： 大凡这等高手比武，「气势」两字比招数、手法几乎更为重要。若是一方修养功夫不足，或是天生性格上有弱点，在气势方面被对方所制，立时败阵；而且只是一招半式便见分晓，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须得双方气势相等，才能各施绝艺，在内力、招数、机智、应变等方面抗衡力争。 （第19章） 这便是此后司马翎「武侠气势论」之张本；至於如何才能形成强大的精神气势，则《挂剑悬情记》并未提出任何理论根据，而须等到《饮马黄河》问世方正式将「武侠气势论」建构完成，得以自圆其说。  《饮马黄河》（1964年）最早连载於《中华日报》，共29章，约近百万言。主要是描写奇侠朱宗潜如何凭藉英勇机智及坚忍毅力，为身中奇毒而变成「狼人」的恩师洗雪沈冤，并率领白道群雄击败黑龙寨、圣母峰「冰宫」及「东厂」三大恶势力的传奇故事。由於本书从头到尾皆锁定在主人公朱宗潜的身上，著力敷演其冒险犯难的侠义行为与英雄事迹，绝不横生枝节；因此读来一气呵成，豪情澎湃，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概。其中有关高手出招时的精神、气势与心灵、信念之间的交互作用，则更通过朱宗潜的生命体验而完整地呈现出来；不但言之成理，能充分彰显豪杰之气，且进而开拓了「武艺美学」的全新视野，实具有不凡的意义。     按「气势」云云颇为抽象，盖出於《淮南子‧兵略训》所谓「有气势，有地势，有因势」之语，特指三军士气高昂而形成威势之意。后则用於个人内有所恃而表现於外的某种精神力量，可经由后天培养而得。揆诸司马翎一向服膺孟子学说（见注42），则其所称「气势」或由孟子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等语获得启发；而其「气势」之养成，则跟儒家做人处世之道息息相关。换言之，如果其所行所为违反仁义道德，便会失去精神支柱而「气馁」；进而丧失斗志，不战而屈。故孟子诠释「浩然之气」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充塞於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篇》）    在《饮马黄河》的故事中，朱宗潜出生入死，大小数十余战，表现武功气势对敌的场面非常多；或全仗本身修为，或先发制人，或随机应变，或斗智斗力。总之，是从各种不同的情境和角度来诠释其「武侠气势论」，描写极为精微。今以其首战无恶不作的黑龙寨二当家宋炎为例，牛刀小试，即可略窥端倪： 「活骷髅」宋炎见他步伐坚定，气势强绝，不但有勇冠三军之概，更有龙行虎步之姿。心头一凛，脚下发出「哧哧」之声，原来竟被对方迫退了五七步之多。 此时两丈外的树林内转出一人，朗声长吟道：「远於陂水淡於秋，阡陌初穷见渡头。那有丹青能画得，画成应遣一生愁…」吟声朗越，甚有韵味。 朱宗潜本来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宋炎身上，杀机透出，遥遥罩住对方；纵有泰山崩於前亦不变色，麋鹿兴於左亦不瞬目。换言之，他充满了杀机的心志完全聚集於宋炎，化为一片无形的罗网，笼罩著对方。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时，宋炎固是不能逃掉，旁人也无法从中阻挠。 少而吟声入耳，却比震天彻地的鼙鼓还要厉害百倍，竟使得朱宗潜心念转动，忖道：「是哪一位雅致风人朗诵司马池公的绝句？」这一分心，宋炎顿时能得横跃数尺，宛如卸下万钧巨石，大觉轻松；但亦自知背上衣服已被热汗湿透。（第4章） 或问：大敌当前，如何能够分心？原来此诗为宋代名臣司马光之父司马池唯一传世之作，颇负盛名；朱宗潜胜券在握之际，分心寻思吟诗之人，登时杀机消退，宋炎才能乘隙逃脱死圈。这是敌方援军丹青客井温「攻心为上」化解朱宗潜气势之显例；作者明白点出其气势之形成必须精神专注，可谓深中肯綮，析理圆融。其后写冰宫圣母甄虚无与朱宗潜之战，双方互斗气势；甄虚无亦曾施展类似手法，配以心灵禁制秘术，则更有奇兵突出、同花异果之妙。   再以「先发制人」为例，作者写朱宗潜初遇少林派高手一影大师时，因彼此 互不知对方底细，动手试探，攻守之势又自不同： 他（一影）把方便铲交於右手，铲口向外斜吐，突然间大步向朱宗潜走来?

曾灵慧 · 发表于 2019-5-3 16:36:31

他步法坚稳，气势雄浑；虽然只是单身一人，但那势道令人感到好像有千军万马潮涌攻杀前来一般。 朱宗潜立刻收摄心神，涌起抵敌的意志；微微矮身坐马，右手握住肩上的剑柄，做出拔剑出鞘的姿势。他完全是采取防守之势，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剑刃绝不出鞘。这刻他必须从敌人步伐及来势之中找出破绽化解、甚至反击的机会才行；而那一影老僧却须迫使对方站不住脚，方始有可乘之机。 那老僧宛如千军万马般攻到之势，临近朱宗潜只有八尺左右之时，便煞住脚步；可是这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仍然紧紧压迫著对方。这时朱宗潜但要心胆微怯，老和尚便可长驱攻入，取他性命。 老僧这股气势完全是修养积聚而成，是从武功锻鍊出来的；故强大无比，久久不衰。此是武学中无上心法，是以他们这等高手上阵出手之时，往往一招未发，就可击败对方。（第4章） 此处描写的是一影大师抢占先手、朱宗潜以守为攻的范例。如果两人的气势相当，便只有各凭真实武功一分高下了。同理，朱宗潜跟踪武当派高手欧大先生之际，后者采取「以静制动」之法，其中变化亦甚精微： 欧大先生衣袂飘飘地向一处菜园走去，然后在空旷之处停下脚步，却不转回身子。那阵步伐一直向他走来，不徐不疾，不轻不重，节奏分明，蕴藏得有一股坚强无惧的气势。步声越迫越近，欧大先生卓立如山，有如一尊石像般，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稍稍动弹。 这真是一场极为奇异的拼斗，欧大先生为了要击破此人的气势，特意不转身亦不动弹。（中略）整座菜园一如四下被黑夜笼罩的荒地一般，甚是沈寂。然而一股瞧不见的杀气却弥漫全园，气氛之紧张，形势之险恶，绝不在一场兵刃交加的大厮杀场面之下。 欧大先生全身已蓄满了真气和力道，每一根毛发的感觉都到了灵敏无比的地步；只要轻轻一触，立刻就会生出感应。不但如此，对方即使现在改变方向或停住脚步，他也会生出强烈的感应，而给予全力的一击。（中略）这刻双方都同样地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一个是骑虎之势已成，绝不能安然离开虎背；一个是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第7章）         作者指出，这是由於朱宗潜的步伐声已与欧大先生的心灵合而为一，分割不开。唯一解决之道就是「最少拼上一招」，方可破去对方气势，化解危机。此中义趣经作者娓娓道来，煞有介事！当为「武侠气势论」的殊胜妙谛之一。         诚然，书中屡称朱宗潜「这森冷严酷的杀机，是从除暴安良、为世除害的侠义心肠中激发出来的」；对「活骷髅」宋炎如此，对其他恶人亦然。故当朱宗潜与残暴成性的「胖人屠」嵇桀交手时，两人对峙，互相催动杀气，均想找出对方弱点，便有上下床之别：       双方静静的窥伺了好一会，嵇桀但觉对方杀气、斗志越来越强大难当。他哪知朱宗潜拼斗的意志力乃是出自为世除害的侠义之心；加上自卫求生的本能，是以强大无比！而他嵇桀则是邪不胜正，一旦不能凭仗天生的凶气使对方心悸意骇的话，便再也不能压倒对方了。（第4章） 其后两人鏖战，嵇桀中剑，犹苦撑不倒；朱宗潜复以锐利眼神（意志力）迫其精 神涣散，终至崩溃败亡。这是「精神／气势战胜法」的又一例。书中曾藉朱宗潜 与祝融派高手徐炎交心的一席话，进一步说明其气势坚凝的根本原因：  「晚辈的一身艺业，勉强可以称得上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意志强毅，养成一种凌厉气势。但这股气势碰到了武功高明而又修养功深之士，仍然难收大效，因此必须益以强烈的杀机才行。但这股杀机如是从凶心恶性中发出，那只不过是暴戾之气，非是上乘境界。唯有从侠义之心生出的杀机，方足以持久不衰，无物可撄其锋。这侠义之心便是抑强除暴，歼灭恶人之意。」（第24章） 这就夫子自道，直解到题了。由以上引文可知，「气势」并不完全等同於「杀机」，但彼此却有著互补作用。质言之，「气势」可攻可守，而「杀机」则能激发出「杀气」，用以克敌；惟其中亦有正邪、高下之分。此所以侠义英雄出於为世除害之心而引发杀机，气势强大绝伦，卒令当者披靡，乃能无敌於天下！    尽管司马翎的「武侠气势论」神完气足，成就卓越，但在事实上却不能孤立存在，而是与其一向擅长的推理斗智笔法分不开的。《饮马黄河》较《纤手驭龙》稍后问世，仍延续前者以斗智为主的叙事策略，局中人任何言行作为都别具深意，绝不简单。作者在书中说：「大凡智慧太高之人，总是喜欢给自己出难题，再绞脑汁设法解决。」（第25章）这恰可视为司马翎自况之言。因此朱宗潜被设计成智勇双全、超凡绝俗的人物，能举重若轻地将黑龙寨、冰宫、东厂三大恶势力各个击破，靠的就是计虑万全与武功气势。两者相辅相成，有加乘效果。其中尤以揭露「黑龙头」沈千机真面目的过程，步步为营，互斗心机，更有波谲云诡之妙。    但耐人寻味的是，《纤手驭龙》与《饮马黄河》几乎同步创作（报纸连载仅相隔三个多月），却完全没有用到「武侠气势论」的新思维。是故，两书描写正邪斗智虽然各擅胜场，但前者却因欠缺了「气势」方面的创新发展，终究不免略逊一筹。这也显示出《饮马黄河》特为朱宗潜量身打造的「武侠气势论」确为创意十足的新生事物，是司马翎在创作道路上又一次的突破与提升。   总之，《饮马黄河》通过奇侠朱宗潜的人格特质与非凡气势，成功地开创了武侠小说的「美丽新世界」；致使传统武功技击由「花拳绣腿」的浮光掠影中解放出来，而进入精神／心灵的玄妙境界。在这个浪漫的武侠天地中，鸢飞鱼跃，拥有无限的想像空间，极为迷人。加以作者更挖空心思，将朱宗潜造就成才智、武功、气势皆无与伦比的一代大侠，使得他在司马翎小说「英雄谱」中特别突出，堪称是最精彩的人物。而此一武侠新典型对其以后作品的人物创造，亦有相当大的启示作用，值得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