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琴

布繙

（一）

手无美琴，谁能奏伶伦妙韵
山乏良木，此犹有伯牙余音


店外的句，是好句，店内的琴，是好琴。
但是，我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柄琴。
如果在长安这一间名扬海内的老店，我都不能找到那柄琴的话，那这茫茫天下，又叫我何处去寻？ 


“掌柜的，请问那柄琴是不是曾经在这家店出现过？”
“不错。三年之前，冬至黄昏。”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人，一柄琴，一壶酒。仅此而已。但人，是当世第一奇人，琴，是当世第一名琴，而酒，是一坛连神仙也喝不上的酒。”
“为什么会有神仙也喝不上的酒？”
“因为，就是神仙喝了那样的酒，也不会有那样的琴声。而既然没有那样的琴声，就不配喝那样的一壶酒。”
“那个人是谁？”
“大人之赋，司马相如。”
“我实在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壶酒。我听很多人说过那天发生的事，但还是想再听你说一遍。可惜，我只是，来找那柄琴。琴呢？在那天之后。”
“那柄琴不是本店的。”
“是那个人带来的？”
“也不是。”
“那么那柄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天中午，突然出现了两个风流儒雅的人，其中一个，就背着那柄琴。他说，如果有一个人，带着一壶酒走进来，就把那柄琴给他看。另外一个人，其实也背着一柄琴，他解下，说是当作给本店的酬劳。”
“我只想知道，那柄琴哪里去了？”
“老朽先给你看看那柄作为酬劳的琴。”


以琴为酬，本是雅极，我对赠琴之人本已有几分好感。然则，当我看到那柄所谓作为酬劳的琴，我只问了掌柜一句话，“我找的那柄琴呢？”
“阿房之墟，梁王之第。”

（二）


老掌柜颤抖着手想把琴收起来，我有点呆地看着他，他在向着我微笑。我苦笑了一下，拦住了他的手。

（三）

这堂皇的府邸，居然是屹立在被霸王一炬焚毁的阿房宫的残址上，这迂曲的回廊，就像姑射仙人丝衣上的褶皱一样令人迷恋。我慢慢地走着，在我的心中，本有着百年前的呐喊和火！我不禁摸了摸我背上的琴。
我知道梁王会见我的，只要他听说我带着老掌柜的琴。
终于到了！门帘之内，但见一个魁伟的身躯，负手面壁，听闻脚步声至，高声道：“闻汝带‘疏桐’之琴来谒本王，究有何事？”
我取下琴，置之案上，答道：“小人跋涉千里，寻‘绿绮’之琴，至长安一老店，方知在王爷处。特借店主疏桐之琴，来谒王爷，欲求一睹绿绮之姿。”
 “只是一睹这么简单么？”声不怒而有威。
“虽言一睹，而小人心中实有欲得之之意，却不知道王爷是否会降下那隆重的恩宠。”
“你凭什么？”
“凭什么才可以？王爷。”
“本王一生，只欣赏两种人。一种是‘雅’，一种是‘勇’。那日司马相如九霄一曲，凤凰至，祥云生，我听得如醉如痴，奏毕，欲以绿绮相赠，他拂袖而起，掷壶而出，竟拒之！此真狂士也！然也天下之至雅！我已看出你绝非庸俗之士，说话干脆豪放，不卑不亢，这样吧，如果你也能弹出绝世之音，此琴赠你，也得其所！”
“不敢瞒王爷，小人其实不解音律。我欲得琴，乃为佳人求耳。敢问‘勇’。”
“哈哈哈！”，他纵声大笑，“好一个‘乃为佳人求耳’！你难道竟有恶来之勇么？”
我正要答话，有下人来报，“匈奴特使求见”。
我忙道：“王爷国事操劳，小人横扰，实属不该，今日之事，理当回避。恳求王爷容我改日再谒。”
“不必。等等。”

（四）

我掀开那红艳的珠帘，入了梁王的厅堂。
难道梁王要我一起见那匈奴特使然后等他走后再料理我的事么？于理不通。我心怀忐忑，偷抬头看梁王。啊！不想高祖汉家，数代之后，竟出如此人物！那如剑的虬髯，那如虎的眉目，那不是当年破秦入关分封诸侯的西楚霸王么！他竟是梁王！他筑府邸于被项王一炬烧毁的阿房宫遗址，这，是巧合么？还是宿命？
他说道：“坐。权为我幕宾。”

（五）

梁王倨傲无比，咄咄逼人，向那特使道：“尔左贤王既知天命，降我大汉，自此之后，更不得重生异心，否则，本王必亲提一旅之兵，直捣尔等巢穴！”

霓选

我一听此言，暗道不妙，梁王奈何如此不识国体！匈奴扰乱边疆，人民苦其残暴，我所居住的边塞的那个小村庄，也已经是人丁寥落！征战连年，徭役如云，即便不是生在边塞之地，其他地区的人民也深受税役之苦，今日天赐良机，匈奴遣使前来求和，和平之路不远。其实这正是对方深谋远虑之处：一来，匈奴此举得尽人心，即使好战好功如皇上，在大殿之上也是好言抚慰，不敢示酷于天下，想来，不管人民死活的声名岂是任何人可以承受得了的？二来，匈奴民风彪悍，素来不肯归伏，今日突然求和，甚为可疑，莫非是要避免与汉军太频繁的交锋，从而保存实力，伺机取利？以匈奴的物资兵力而言，实在也无法承受与汉军长期的对垒。但是梁王这样说话，无疑已经撕破脸面，想那特使，岂能不怒？想那左贤王若得此信，岂能不怒？那么人民对和平的期待又将成为一场幻梦！一念及此，不禁心寒。
却听那特使不慌不忙道：“回王爷，小官受命来使，非为递送降书，实是前来深致我主独悯生民之意，欲求一和。皇上昨日在大殿之上，已致大汉愿和之意。而小官今日所以前来拜谒王爷，却非为国事而来。”
“哦？”梁王轻蔑一笑，不置可否。
“小官受命来大汉之都，另有一件小事。我主嘱咐，要给他找到那一柄琴带回去。昨日在大殿之上，皇上听闻此事，特命我前来尊府一行，望王爷助我。若蒙恩赐，小官必奏明我主，更奉王爷海内奇珍。”
“想尔等化外之民，竟识音律么！想我大汉，岂乏奇珍么！此琴何名？”
“此琴名曰‘绿绮’。因当日司马先生一奏风流，名高天下，故皇上知其在王爷处。”
“是在我处。”梁王沉吟道。
“王爷可否割爱？小官即日将离长安，也好向皇上回奏。”
梁王看了看我，面无表情，挥挥手，叫道：“取绿绮之琴。”然后却又沉下声对那特使说，“你倒是来迟了”，他指了指我，“此人早你一步也来求此绿绮之琴。而本王却也尚未答应他。”
琴到。
那特使默默不语。
为国家计，我是应该让出的，但，如果我不能带这柄琴回去，她……踌躇中，我竟也默默不语。
梁王突然问我：“刚才你对我说什么来着？”
我一愕，“敢问‘勇’？”
“不错。本王所爱者，养由基飞将军等百步穿杨之士也！你能射否？”
“小人能射。”
“如此甚好！”，梁王转向那特使，“本王久闻匈奴之士，射术天下无双，皇上也曾言及阁下，道是百发百中，英雄了得。今日你二人比射，胜者取琴。本王虽理应将琴赠你们左贤王，但此人先到在此，且言行磊落，本王也不忍拂其意。但想来阁下既负神技，又怎么会把此人放在眼内呢？哈哈。”

（六）

我不禁看了一下“绿绮”之琴。
古旧，想是司马一曲之后，尘封至今；我仿佛听到那弦在颤动，远在边塞的响声……
“当年山有白猿，通灵性，善避箭矢，人皆不能射而养叔射杀之。故本王知射之至者，能不受外物之羁绊。养叔与潘党比射，潘党能射穿七层重铠而犹负于养叔，故本王又知射之至者，在于无穷。今日，你二人射出的箭，必须从绿绮其中两弦之间穿过，而琴不响；过弦之后，若能再中庭间涂红之杨叶，则胜。一箭定琴，若皆不能，则琴仍属我。”
梁王宣布完规则，命人取来数套弓弦，想是轻重有别，而后端坐椅上，斟酒自饮。
那特使朝梁王一揖，径直随意取下一张黑弓，等待仆役去涂红那青翠的杨叶。
我还在看那张琴，痴痴地看着，正如我曾经在风中看她的长发。
梁王的题不可谓不难，因为没有人愿意损伤那张琴。百步穿杨本已是术堪绝世，而居然还要在穿越琴弦之后！那特使从容如此，竟已是成竹在胸么？
我痴痴地看着那张琴，因为我无法舍却！

（七）

匈奴特使拉起强弓，搭上劲箭，我关注着他的神情，我跟踪着他的举止，他在取起箭翎的一霎那，便似变了一个人般，那是大漠的风沙，那是草原的群马！那样不可阻遏的气势！
箭出！
无声！
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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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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