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与侠客——傅红雪

皂洵 · 发表于 2019-5-3 16:06:28

刀客与侠客。
      侠客这个词已经被用烂了，飘渺的江湖人来人往，背着刀的、提着剑的、拎着各式武器的、空着手以示武功高强的男人女人们，似乎满地侠客。然而当得起侠这个字的实在没有几个。金庸笔下的侠字，叫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代表人物是郭靖。然而对于他们这种侠客而言，牺牲了自己挽救国家与大义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在这个过程当中，除了临死前那一击，他们没有任何痛苦，不需放弃任何东西，或者说，放弃了任何东西，也是他们心甘情愿。死的时候，身边环绕着崇敬与爱戴他们的人的哭声，想必他们也是唇角含笑的，而这个侠字，也就带了那么一点假大空式英雄的虚伪，仿佛是个华美的外壳，披金着锦，堂皇而空洞。
      可能我身为女子，心念过小，不能胸怀天下，然而我心中的侠，不是郭靖式的，也不是叶开式的，是傅红雪放弃复仇，最终真正坚强起来的侠。叶开多么幸运，除了“婴年丧父”，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幸运，叶开天生的性格不知是什么样的，要说花白凤这般阴狠隐忍的女人能生出天生就阳光般微笑着，自我介绍“树叶的叶、开心的开”这种性格的儿子，我真是不太敢相信。我宁可相信那都是小李飞刀的功劳，换言之，这种开朗这种心胸都是后天培养的。也因此，叶开貌似继承了李寻欢的飞刀与人品，却始终缺着点什么。叶开是站在一个高高大大的神台上，向他的杀父仇人俯视着宽容微笑的。他貌似很宽容，放弃了复仇，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恨过。一个从小被教导爱与包容，未被灌输一丁点儿“报仇”理念的人，要原谅一个仇人简直是不痛不痒，哪怕这是他的杀父仇人。可得到李寻欢精心栽培的叶开，父亲于他，大概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概念，与路人甲不会有太大区别。

      我没有贬低叶开的意思，只是想与此对比一下，傅红雪的放弃复仇，是多么的可贵，哪怕这可贵中带着一丝可笑，一丝远比“无奈”沉重得多，却难以找到更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的痛苦。边城浪子的结尾，傅红雪“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然而这仇恨竟不是他的，而是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叶开的。“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轻描淡写的一个比喻，包含了多少痛与悲，“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于是，本该悲愤，本该仇恨的傅红雪“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是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这个时候的傅红雪，多么脆弱，多么无助而狼狈，有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正视那些“正确的人”的眼睛。可是，“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叶开为什么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因为这正是李寻欢从小对他的教育的中心思想，而现在，却由一个被“母亲”作为一个杀人工具养大，人生的理念就是复仇的人口中说出，这，其实也是傅红雪在给叶开上课。若说边城浪子之后的叶开真的成为了一名侠客，傅红雪的功劳不会比李寻欢差。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没有倒下去。有几次甚至连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边城篇结束，傅红雪狼狈而故作坚强地挺直了脊背，扔下曾经的“仇人”与“朋友”，一无所有的逃避而去，这天下第一的刀客，也开始了他由一名刀客成长为一名侠客的艰难过程。

罗雨竹 · 发表于 2019-5-3 16:07:27

      这过程有多么漫长与艰难，不是小说中几句话可以描述的。《天涯明月刀》里傅红雪一出场，就是落魄的中年。这几十年时光过去，傅红雪没有传奇般地从仇恨中坚强地站起来，他依然像多年前的少年一般故作坚强地倔强着，所有小说男主角应该有的他都没有，包括博大的轻易走出仇恨的心胸，他都没有。刚出场的傅红雪，岁月只是苍老了他的容颜，却半分也没有淡化他的悲凉。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吗？然而他又不普通，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挣扎，在努力抹去从婴儿起就被刻上的复仇的印记。天涯篇的楔子写得很好，很多人赞过。我也赞，但我不赞那“诗般的语句”，还是那句话，古龙的笔法在我感觉中离诗甚远，然而我赞其中“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彷佛是空的”这句形容。一直认为，这形容的不是天涯开篇时的傅红雪，而是经历了所有的磨难，在天涯一书结尾时，已由一名刀客成长为一名侠客的傅红雪。

      很多人不喜欢天涯篇，因为那里的傅红雪已人到中年，与边城浪子中那个冷漠苍白英俊的少年相比，实在落魄太多。冷漠依然，苍白依然，然而残缺也依然。岁月不饶人，当年轻英俊的外表不再，依然拖着一条瘸腿的孤独的狼，哪怕依然如刀锋般锐利冰冷寂寞，也总是带着些可笑与落魄。很多人将这本书称为古龙转型失败之作，而我却觉得，就是这本书，将傅红雪由一名刀客，变成了一名侠客。

      一名刀客，无论他怎样绝顶优秀，武功盖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都是单薄的影子，一个脸谱化的人物。他可以被任何一个人代替掉，张红雪，李白云，王黑雨，给这些名字一把刀，一身绝世武功，一张年轻的脸，一身血海深仇，一副坚毅冷漠的表情，他就也成了在这若大江湖中活跃的一员。而傅红雪的无可替代性，也就不存在了。
      傅红雪人物形象的不可替代之处，与他的残缺分不开。背负血海深仇的人不少，有几个武侠小说的男主角没有点血泪史？而背负了不属于自己的血海深仇，并最终成为一个笑话的人，不多，但这还不是不可替代，唯有傅红雪，他拥有的太少太少，甚至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他是一个瘸子，我心痛地打下这句话；更甚至连一身绝世的武功都随时可能消失不见——当癫痫不定时发作时，随便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轻易杀死他；美丽纯洁的武侠小说女主角？——爱情于他，更像一场试炼；而随着时光流逝，他连年轻——这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渐渐消失了。我真的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在茫茫江湖中度过这漫长岁月，而没有发狂，没有丧失人性，甚至，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悲悯世人，都要义薄云天，都要有侠义之气。这，才成就了傅红雪的不可替代性。
      没有了天涯篇，傅红雪只是个可怜可悲的人，哪怕他的刀天下无敌，那也只是杀人的刀。而天涯篇里，傅红雪用他的刀，崩断了三个缺口，挖开洞口救出了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当燕南飞听到傅红雪的刀缺了口时，“甚至比听见大地缺了个口还吃惊”，谁也不知道，傅红雪的刀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只是因了傅红雪而成为了传奇。
      然而这场救赎又是一次欺骗，这个女人的最终目的也是要杀掉他。很多人都说傅红雪的新生是从他为这个女人接生而来，我却觉得不是。那只是一场欺骗，当真相揭开，傅红雪一如过去几十年的挣扎痛苦一般，再次倒下，这次他选择了烂醉。就在这烂醉中，杀掉了以为有可趁之机前来杀他的二十三个高手。最后，敌人已明白，能杀傅红雪的，只有傅红雪自己。于是找来一位琴中圣手，用悲凉的琴音引出人心底深处的痛苦与绝望，引傅红雪放弃生机。

池楚洁 · 发表于 2019-5-3 16:07:57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竟成就了傅红雪的蜕变。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总难免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这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在这极悲之时，傅红雪拔了刀。
      斩断的不是人头，而是琴弦。
      琴中圣手惊讶而愤怒的目光中，“刀已人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他冷冷地对那位大师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例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
      琴中圣手忍不住问傅红雪：“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何为侠客？这便是侠客，从这一刻起，傅红雪才真正获得了新生，成为了一个侠客，甚至他能不能杀掉公子羽，天涯篇故事的结局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从最深底最痛苦的深渊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走在路上，也许会因为他的落魄与残疾，被那些无形中受到他保护的“别人”唾弃嘲笑的人，一只涅磐的凤凰。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他终于由一名刀客成长成了一名侠客。
      而古龙也由一名为谋生而写的写手，成为了一名能够写出不朽传奇的作家。

兼丹 · 发表于 2019-5-3 16:08:52

转帖，出自古龙吧

太叔海盛 · 发表于 2019-5-3 16:09:40

没错，眼神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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