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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新写的武侠小说《饲魔》,讲正邪纠葛、少年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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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8 12:41: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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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应答,只有猎猎风动。
天要亡我。鹤九皋闭了闭眼睛,强撑住一口气,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盗骊动了动耳朵,不安的跺了跺前蹄。

却听树后一声长叹。

沈佑安骑着逾辉从树后转出来,黛蓝色的直缀随风而动,在雨中渐渐染湿。他神色淡然平和。
“沈道长?”鹤九皋见他安然无恙,绷着脸冷笑道,“麻烦道长,付了双倍的货款,然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既然已经远走,我只当这次押镖失败,咱们钱货两讫,一刀两断。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一边说,肋下的伤口一边淋淋淌血,血珠稀稀拉拉顺着雨水滴下来,在逾辉脚边积成一滩。
沈佑安担心他的伤势,实在撑不住,驱动逾辉前行了几步。盗骊乍一见到逾辉开心极了,用粘着鲜血黏黏嗒嗒的鬃毛,去厮磨小毛驴的耳朵,小毛驴傲娇地抖开了。
鹤九皋半边身子染血,一身暗红罗衣被染成深红。沈佑安摸摸鹤九皋的脑袋,叹了一口气道:“回来照顾一个祖宗。”

鹤九皋盯了沈佑安一会儿,似乎在分辨这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然而伤毒交煎,寒气入体,身体着实撑不住,眼帘慢慢阖上,栽倒在沈佑安怀里。
昏过去之前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嘱咐道:“后面又来了一波残疾人,当心些,我……我睡一下。”
盗骊似乎是感觉到了背上的分量不对,它忧心主人,不安地踱步,扭过头去试图看清楚背上的人是怎么了。沈佑安忙安抚住它,然后将鹤九皋轻轻推回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揽住他瘫软的身体。
借着黎明前昏黑的夜色和漫天的大雨,沈佑安驱马前行,小灰毛驴哒哒哒哒地跟在盗骊身边,懵懵懂懂地啃着一根胡萝卜。他戳戳鹤九皋昏迷过去的侧脸,无奈叹道:“本该一刀两断,奈何良心为重,去而复返,也罢,少爷认栽了。”
盗骊仰天一声长鸣。

墨色的云团压在山头,一大团一大团滚在一起。闪电劈裂山巅的老树,雷雨冲刷,山间小径上的土被汩汩的积水带走,露出下面的山岩,整条路湿滑难行。
盗骊狼狈地在夜雨中疾走,四蹄不时打滑,短短两座山头,走得沈佑安心惊胆颤。逾辉更害怕,它不过两岁大,自出生起第一次在夜雨中翻山越岭,哆哆嗦嗦甩着湿漉漉的细毛,紧紧跟在盗骊身边,不时发出细细弱弱的哀鸣。

天马上就要亮了。

沈佑安半抱着鹤九皋,举目四望,远处天边隐隐现出一团亮色的光晕,这才分辨出东西南北。四周望去尽是山林野树,石径上淌着泥水,水流卷携着山顶的泥沙树杈,一路流下山谷去。顺着石径尽头,逆着水流的冲刷而上,山道边似乎隐隐有一幢黑色的阴影。沈佑安大喜,抹去脸上遮盖视线的雨水,仔细看去,像是座隐在山间的土地庙。
沈佑安驱马前行,走近几步,隐约却见土地庙中好像有人,那破败的窗纸倒映出一豆灯火摇晃。沈佑安疑心是追兵故布疑阵,犹豫了半晌,不敢妄进。只是雨水越来越大,鹤九皋伤势越发不好,错过这间庙宇,还不止走多远才能找到地方躲雨。沈佑安咬牙道:“九皋兄,是生是死,咱们端看老天造化吧。”

他将两头坐骑牵上门扉,让他们靠在颤颤巍巍的门框边躲雨。自己搀扶着鹤九皋进了大殿。

那土地庙供奉着此间的山神,土地爷端坐在供桌后,泥像虽陈旧,但并不破败,供桌上还有几盘山果点心,想是平日里还有人拜祭过的。沈佑安环顾一周,只见供台上点着香油蜡烛,——这便是他在纸窗外看到的火烛了。却并不见有埋伏,不禁稍稍放下心来。

他先将墙角堆着的干草铺好,将鹤九皋小心地靠在墙角,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衣,拧干水汽。他借了供奉香烛的火苗,在殿中升起了一团篝火。然后将鹤九皋的衣衫小心褪下来,为他擦净身体,烤干衣裳。

鹤九皋出了很多汗,沈佑安有些束手无策,他摸摸鹤九皋的脉门,脉象凌乱鼓噪,奔腾不止,仿佛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狠狠地冲撞着。
沈佑安眉头紧锁,诊不出这是个什么脉象,想再摸清楚些,却被病号一掌推出去。鹤九皋昏迷之间,不知收敛内力,这一掌推了个十成十。饶是他病重无力,沈佑安仍被他推了老远。
沈佑安以为他醒了,忙辩解道:“九皋兄!我只是为你断脉,并没有别的意思。”
鹤九皋悄无声息。

“九皋兄?”沈佑安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脸颊。
鹤九皋鼻息粗重,而且很热,眉头紧紧蹙着,在睡梦中努力忍受着伤病的煎熬。他仍旧在沉睡,方才那一掌,不过睡眠中身体自发的保护。
这么多年,沈佑安只在一位师兄身上,见过这种机警。那位师兄姓谢,是晋城人,幼时家乡遭了匪灾,父母双亡,兄弟失散。他幼时行乞,辗转多年,后来才被师父捡了回去,拜入山门。初来时,那人一身伤病,沈佑安奉命照顾他养伤,他也是这般,整夜整夜难以安睡,旁人轻轻咳一声,他就惊醒了。
那是长期颠沛,流落江湖,不知孤身闯过了几道关隘,熬过了多少伤病,才形成的自我保护。
不知怎的,沈佑安看着鹤九皋紧闭的双目,感觉有些淡淡的心酸。

沈佑安没能耐料理他体内的毒,只好先替他包扎好外伤。
腰侧那一道伤口,隔了这么久,看时仍旧触目惊心,何止是惨不忍睹,简直是惨绝人寰。只见暗红的皮肉外翻,被雨水浸泡,边缘微微发白,里面露出莹白的肋骨,最深处再往里几寸就是内脏。沈佑安包扎时手直打颤,纳闷他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重伤之下,竟还能翻身上马,夜雨狂奔,最终逃出生天的。真是难以置信的生命力,顽强又执着,砖下的野笋一般,倔强的抽条长大,长成翠绿的修竹,风雨摧折也消磨不了的碧绿。
包扎好伤口,鹤九皋到底睡得安稳了一些。

沈佑安找来一个瓦罐,到门口的屋檐下接了一罐雨水,架上火烧开。取水时看见檐下盗骊和逾辉抖落了一地水点儿,紧紧挨在一起,脖子靠着脖子,已经睡着了。盗骊机警些,听见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用脸蹭蹭他的右手,复而又睡下了。
沈佑安喂鹤九皋喝了一点水,把血衣扯开,洗净,为他擦了额头的汗珠,用湿水的布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鹤九皋睡梦之中一把握住他的右手。沈佑安挣了挣,他握得紧,沈佑安挣不开。
他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沈佑安伏下身,将耳朵凑进他的嘴唇。

只听鹤九皋喃喃叫道:“师兄……,……娘……。”
这一声娘亲,叫的沈佑安眼眶泛红。他想起远在蜀中的爹爹,又想到前路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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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后,雨声渐停。

初阳升起,窗外鸟声喧喧,竹叶上积攒的宿雨顺着叶尾大滴大滴的掉下,山林间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新鲜的晨雾和花草香气。
沈佑安正抱剑坐着打盹,只听得窗下盗骊轻轻嘶鸣了一声。
门口传来脚步声,沈佑安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你们……是何人?!”

门边传来一道声响,声音清丽,倒把沈佑安吓了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回头看去,却见是位年轻女子。那姑娘也是冒雨而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只看见蓑衣下露出的水红色牡丹罗裙,以及一双金色绣花鞋。路上湿滑,似乎是摔了一跤,裙摆鞋面上沾了大片的泥渍。
沈佑安稍稍放下些心。
他站起来拱手道:“小娘子莫怕,在下是一游方道士,与兄长结伴行走江湖。我兄长不慎遭歹人暗算,受了些伤,特在此避雨养伤的。待他伤好些我们就走,小娘子请自便。”
那女子倒大方,索性直接掀开了斗笠,仔细将他俩打量了一回,犹豫着叫道:“你是……沈道长?”
沈佑安怔了一怔。
那女子惊喜道:“真的是你啊,沈道长,我是谢娘,你不记得我了吗?五日前,江夏县的昌平街,金鼓楼,我们见过一面的!”

她这么一说,沈佑安一下子回忆起来了。是那个他慌不择路,躲进人家闺房的花娘,那时候他翻进人家屋子里,还把人家吓了一跳。
他笑道:“是了,说来还未曾谢过小娘子的高义,那日可多谢了。”
谢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抿了抿耳边散落的头发。

“这位少侠是吸入了舜华粉末。”谢娘靠在火堆边,将几包草药煮进瓦罐里。她似乎是要出远门,随身背着的一个小包袱,里面干粮衣物,金银细软,常见药材都很齐全。

据谢娘所说,她会一点医术。想来风尘女子,流落各个花楼,会些简单的医术药术也不足为奇。沈佑安反正也奈何不了鹤九皋身体里的毒素,想着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请谢娘放开手脚去医,只要医不死人,那就没甚要紧。
却不想这位小小的花楼窑姐,竟还真有两下子。

沈佑安答道:“他确实是吸入了一种粉末,色白,有暗香。”

谢娘煮开了瓦罐,将瓦罐往高处吊了吊,罐底挨着一点点火苗,让药汁维持在一个微微滚开的状态,慢慢煎熬。
“那就是了,”谢娘听了沈佑安的描述,笑道,“舜华是一种花,花朵本身鲜红,是无毒的,有些江湖剑客将它采集了,用硫石去熏它,然后研成粉末,这种硫过的花粉就变成了白色,有毒性,不小心误服,或是吸入了,都会导致高热不退,有的还会口吐白沫,更甚者会直接死掉呢。”
沈佑安听了心里一紧:“这么严重?那……那九皋兄他……”
谢娘笑了笑:“不要紧的,当时他闭气了,没有吸入多少。我用葛根,白茅根,甘草,金钱草,还有绿小豆煎汤,给他趁热服下,明早就好了。只是……金钱草和白茅根都是泻毒利尿的药材,今晚鹤大侠起夜可能会勤些,您得警醒些。”

谢娘是花楼出身,说这些丝毫不觉的需要避讳,反倒是把沈佑安说了个大红脸。沈道长于男女情事上无甚经验,和一个大姑娘聊利尿起夜的话题,总归是有些害羞的。
他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把脸转到篝火那一边去,不好意思看谢娘了。谢娘观其脸色,面上倒还好,只那两只耳朵,红得犹如火烧,心里未免觉得好笑。

待药汤煎好,两人七手八脚地把药给鹤九皋灌下去,等到晌午时分,身上的热总算是见退了。

沈佑安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思同谢娘搭几句话。

“你之前不是还在江夏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佑安向外望了望,并没有看到车马,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过来的。
谢娘正在烤她带来的干粮,闻言叹了口气:“那日鹤大侠将你带走,连夜渡江以后,有好些江湖人赶到了金鼓楼。我怕我藏匿你的事情被他们发现,就和妈妈说了一声,连夜逃出了金鼓楼,准备投奔其他中原的花楼去。我租了车,一路北上,结果不巧在山里遭了大雨,路滑惊了马,前腿磕坏了,还将车也摔了。那车夫心疼马,连夜牵着马下山去治腿了,下山路更不好走,我不敢跟他一起走。正巧我原来家就是汉阳县的,知道龟山上有土地庙,便继续上山,在这里休整几天,再做打算。”
沈佑安点点头。

却听谢娘道:“沈道长你们要往哪里去?”
沈佑安犹豫道:“我要去趟蜀中,不知道九皋兄愿不愿随我同去。”
谢娘大喜道:“沈道长,谢娘也要赶往蜀中去,能否劳烦您,一路上有个照应?谢娘愿为奴为俾,这一路鞍前马后伺候您。”
沈佑安有些无措。
他沉吟道:“你,你不是要往中原去吗?怎么又要转道蜀中?我可以将你送至附近的城镇,到时候你自去中原就是。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你何苦呢。”

谢娘还想再说些什么,突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沈佑安忙回过身去看。
鹤九皋仍闭着眼睛,他伤口的肿胀已经慢慢退下去,呻吟大约是因为身上出的汗侵染了伤口,蛰得疼了。之前连番打斗,身体疲累之极,伤口疼痛也没办法让他醒来,这是身体在极度渴求着睡眠。
沈佑安倒宁愿他继续睡下去,免得醒来受罪。

还是谢娘递给他几个饼,说:“你把鹤大侠叫醒吧,再怎么样也要吃点东西,饿着肚子怎么养伤呢。
粮食烤熟的香味刺激着沈佑安。他摸摸肚子,自己也夜雨中奔波了一夜,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他塞进嘴里一块烤饼,轻轻碰了碰鹤九皋,叫他起来。鹤九皋迷迷糊糊,半歪在沈佑安身上,就着热水勉强吃了一小块饼,便又陷入了深眠。

下午不那么热了,沈佑安托谢娘照顾伤员,便出了门。山谷中有一条小溪,昨夜一宿大雨,泉水涨上来不少,溪水有不少游鱼。
此地人烟稀少,被连绵的几个山头挡住,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鱼儿都被养得又憨又傻。沈佑安抽一枝树枝,一头削尖,头几次没掌握好水下的折射,走空了几条,后来就如臂指使,指哪儿插哪儿。
一个下午战果颇丰。临近太阳落山,他用柳枝穿过鱼鳃,提着七八尾大鱼,心道这下可好了,给鹤大爷熬一碗鱼汤喝,好补补元气。

推门却惊觉大殿里气氛不对。

谢娘坐在窗户边,脸冲着窗外低头垂泪。
鹤九皋双手抱胸,坐在屋子紧里头,头冲着墙壁,摆出个面壁思过的姿势来。
两个人各在一端,谁也不看谁,只有正当间的土地老爷端坐着,脸朝着正门,默然无语的微笑。

这是怎么个情况?沈佑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这气氛,他也不敢轻易搭话,只小声问道:“九皋兄,你醒啦?”
鹤九皋不理他。

沈佑安拿这位爷没法子,只好又去看谢娘:“谢娘,我戳了几尾鱼来,劳烦你帮忙收拾了。”
谢娘听了这话呜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沈佑安被他们搞的头都大了。他把手里提的鱼扔进瓦罐里,犹豫了片刻,先去哄鹤九皋。他想的很简单,鹤九皋再怎么样,也是伤员,何况他和鹤九皋相处了这么多天,已经熟了,当然要先从熟人这里找突破口。
却不料谢娘看这样,直接抹着眼泪,提了瓦罐就走,去屋后收拾鲜鱼去了。
沈佑安有些不好意思,有种自己两个大男人,欺负人家弱女子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坐在鹤九皋身后,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鹤九皋面无表情,一把掀开了他的手腕。
沈佑安悻悻:“怎么了,你这是?好好的,犯什么牛脾气,人家谢娘怎么招惹你了,把人一姑娘弄哭了都。”
鹤九皋冷笑道:“怎么招惹我?呵,她一个女妓,不好好在花楼倚窗卖笑,跑到这深山老林里,还那么巧碰见我们?这还不算招惹?她要是没鬼,我把脑袋赔给你。”
“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沈佑安有些不高兴,“说起来,人家还是咱们被连累的。若没有你大闹金鼓楼那一出,人家姑娘好好地在花楼里呆着呢,何至于沦落到这荒山野岭。你还这样说她!”说着,他把谢娘的遭遇讲给了鹤九皋听。

鹤九皋没再说什么,目光却透过窗口,锐利地逼视着屋后的谢娘。
谢娘正剥着鱼,感应到这目光,手不自觉地停了一下。那目光有如实质,尖锐刺骨,锋芒毕露,让谢娘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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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在土地庙里住了四五日。
沈佑安肩伤还没养好,鹤九皋的伤竟然已经开始结痂,第二天傍晚,他就可以借着沈佑安的力气站起来,扶着墙四处溜达了。真是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和恢复力。
他腰部仍然不能承重,索性腰带也不束了,整个人散发披衣,他又爱穿广袖直缀,懒懒散散倚窗箕坐,倒是颇有前朝时的魏晋风韵。
只是三人仍旧处不好。
许是因为前事,鹤九皋心中生了芥蒂,又或是因为确实不喜欢谢娘,连带他同沈佑安的关系越发紧绷了起来。鹤九皋本来平日里就不大爱说话,这些日子更甚,整日介只是发发呆,养养神。他反正是个妖僧,也不拘束荤酒之戒,闲来无事自己折了根树杈做弹弓,拿小石子敲些飞鸟野兔一类的小动物,大家晚上分食加餐。只是闭口不理人。

谢娘有些怕他。
趁着鹤九皋午后倦怠,闭目补眠。沈佑安把谢娘拉到门外,问道:“那日你同九皋兄是怎么一回事?”
谢娘泫然欲泣:“都怪我,让沈道长您难做了。那日我看鹤大侠睡的不慎安稳,便想着与他披件外衣,不知怎么惊醒了鹤大侠,他醒了以后,我又说起,要同你们一起入蜀,替您一路照顾鹤大侠的伤势,就惹怒了他。”
沈佑安叹了口气。

“九皋兄。”夜里,沈佑安往篝火里填了几块木柴,犹豫了良久,方咬牙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鹤九皋不置可否,并不接他的话。
沈佑安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能否劳烦你这趟镖多走几步路?你跟我到蜀中去,我问清楚师父,敦煌圣城是怎么一回事,待你养好了伤,我仍旧随你到敦煌去。”
鹤九皋有些意外地抬眼:“你不怕随我到敦煌送死了?”
“怕,”沈佑安冲他微笑,“但我不能因害怕自己的命,置江湖道义于不顾。我不想欠你,这趟镖,我不想因我,害你失之信义。你放心,到时候我随你去敦煌,见那托镖人,绝不叫你的名声毁在我这一趟上。”

鹤九皋有些意动。
敦煌圣城的传说在西域流传了这么多年,这也许是离宝藏最近的一次。要说鹤九皋不动心,那是假的。如果青城山的微一真人真的知道些什么,这也许就是打开圣城之门的关键。
鹤九皋于是道:“我与你订下君子之约,我随你前往蜀中,查明传言之谜,查明之后,你必须即刻跟随我去往敦煌复命。”
沈佑安点点头,郑重地伸出右掌:“击掌为誓。我以无上天尊的名义承诺,查明传言之后即同你赶往敦煌复命,不问归途,不计生死。”
鹤九皋也伸出右手同他击掌,两只手在空中握了许久,带着试探,游离,和好不容易重归于好的脆薄的信任。
良久。鹤九皋才抽出右手:“那我们明日就上路吧,这一单镖拖的时间够长了,尽早解决了,我也好落个清闲。”
谢娘在旁边看了许久,闻言小声试探道:“那……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走?”

沈佑安有些不知所措。
把一个不谙武艺的弱女子,抛在这荒郊野外,实在有违他的处事原则。更何况这女子对他还有救命之恩。然则有鹤九皋在,也由不得他做主。
他看向鹤九皋,眼睛里带着祈求。
鹤九皋冷冷道:“你又是为何要去蜀中?”
谢娘不由自主地窥向沈佑安的侧脸,然而沈佑安正在专心地注视着鹤九皋,并没有看到她求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眼神有些黯淡,说道:“我一介风尘女子,不为花楼所容,流落江湖,到哪里去不是一样。我信得过鹤大侠和沈道长的人品,愿追随鞍马,为奴为婢,望二位大侠这一路稍加庇佑。”
“人品?”鹤九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一笑,“你去中原武林打听打听,血罗刹鹤九皋有人品可言吗?血手妖僧是要煎了童子心肝就酒吃的,你信我?说不好哪一天,你的沈道长一个不留神,我就扭断了你的脖子下酒。”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凌厉,甚至可称得上云淡风清了,内容却是实打实的阴飒飒的威慑。森森庙殿里,他雪肤乌发,暗红直缀,露出小半个肌肉分明的胸膛,被殿内的篝火一烤,眉梢唇角带着说不出的妖异诡魅。
谢娘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沈佑安身后靠了靠,伸手攥住了沈佑安的衣摆。

沈佑安无法,只得说道:“江湖救急,这荒山野岭的遇见了,也是缘分,更何况早先谢娘救我在前,少不得要护送她一程。”
鹤九皋冷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倘若不是巧合,就是有人故意作妖。沈道长,你的人,你最好自己看住,哪日吃了这娘们儿的亏,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他说完,扶墙站起,牵了盗骊去河边去饮马,在无边的暗夜中,背影单薄清癯,步履稍有些不稳,仿若要凌空而去,遁入四大皆空的境界之中。
沈佑安知道这是他已经应了,便长舒一口气,安抚谢娘道:“他应下了。只是我要提醒你,有一点他说的不错,妖僧血罗刹,行事放荡诡秘,在江湖上恶名远播。连我也惧他几分,你这一路,也稍稍提防些,不要惹怒他。”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被腰斩的东瀛人。那等血辣的手段,每每想起,都让沈佑安齿冷。虽说理论上鹤九皋断不至于同一个女人计较,但血罗刹性情岂可以常理推之?少不得这一路,他来从中斡旋周转,沿路护送小恩人到蜀中去。

次日鸡叫头遍,三人就准备上路了。
远处山坳上还有几颗星子在闪,山间岚气晨雾渐生,打湿竹梢,隐没在雾中的花枝清瘦。
谢娘没有马匹,站在两人旁边有些不知所措。
盗骊脚程快些,力气也大。逾辉胆子小,身体弱,恐怕驮不动两个人。沈佑安便道:“九皋兄,你方不方便带一下谢娘。”
他想的简单。谢娘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娇软可人,当初不过是惊醒了鹤九皋睡觉,方才结下梁子,两人同马而行,没准就能生出些默契和感情来呢。
那两个人可不这么想。鹤九皋表情像吞了只苍蝇,说不出的晦涩难忍。谢娘也连连摆手:“怎么好麻烦鹤大侠呢,再说这马这么高,我也不敢坐的。我,我还是和沈道长同骑这小毛驴吧。”

她的小心思,鹤九皋明白得很。他嗤笑一声,并不作声,看沈佑安如何回应。
哪知道沈佑安是个不解风情的,他将逾辉的缰绳往谢娘手中一塞,自己翻上了马,说道:“逾辉个子小,身体弱,又没有走过山路,恐怕驼不动咱们两个。你若是不敢骑盗骊,那谢娘,你自己独乘逾辉吧,我同九皋兄共乘一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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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长,山间尤甚。一大清早曙染层林。虽说时节已经入秋,江汉一代仍旧要再热上半月,鹤九皋又要同沈佑安共乘一骑,每日又要多发几句牢骚。
他们一路自汉昌起,经竟陵,荆州,宜昌等地入蜀。荆州一带是有名的险滩,属古云梦泽水域,靠近长江处滩多浪急,左右十里都是乱石嶙峋。他们一行人要在此溯江而上,少不得要雇当地的船家过江,三人便扮作游玩山水的兄妹,租一只小船,只说一路西去。
盗骊同鹤九皋在江湖上来往久了,翻山行舟都不在话下,可小毛驴逾辉堪堪两岁,自幼生在村舍里,不曾见过这样的险滩,行至舟前,不敢更进一步。
谢娘颇为无措。她跨骑在逾辉身上,裙摆被江边的水花溅湿,小毛驴四蹄不时刨地,决不登舟。鹤九皋斜眼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牵过盗骊径直钻进小舟的客舱里,盗骊嘴里嚼着山果,悠悠闲立在小船的甲板之上,尾巴甩来甩去,驱赶身边的水蚊子。
谢娘咬着下唇,将要哭出来。
沈佑安忙返回岸上,扶了她下驴,牵了逾辉口鼻上的牵绳,连哄带拽,又拖又拉,才将这头倔驴子牵上行舟。谢娘最后一个登舟,盗骊不知是有意无意,猛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向前踏了一步。那小船吃不的力,被它这么一踏,猛地趔趄晃荡了一下,谢娘一只脚还在岸上,另一只脚堪堪登舟,被小船一晃,踩失了脚,差点跌进水里的乱石之中。
沈佑安听见动静,忙回身拉了一把。谢娘跌坐在舟中,一只脚被自己压在腿下,又碍于鹤九皋淫威,不敢作声,只默然无语,抬眼看着沈佑安,无声的流下一行清泪来。
那船家看见此景,甚是不满,皱眉说道:“这位小郎君,你也看顾看顾你妹子,江边险要,女人家不比你们提刀带剑,身上有粗浅功夫的江湖人,设若失足跌下江去,看你们兄弟如何懊悔。”
沈佑安陪笑道:“阿公说的是,是我疏忽了。这一路我必照拂小妹,劳您垂问。”
盗骊在一旁哼一口气,前蹄跺了几下,扭过身去看船边的水花去了,再不看他两人。

行过那几里险滩,就到了江水的主流段,一时间江平岸阔,船家也放下心来。
谢娘情绪缓和了些,一个人坐在船头看水。沈佑安不便陪她太久,见她无事,便走至鹤九皋身边。
有一艘小舟同他们比肩而行,那舟甚小,两头尖尖翘翘,蚱蜢一般。舟上坐着几个苗族女孩儿,正挎着篮子叫卖杨梅。按说杨梅初夏结果,六月份杨梅正当季。不过山里气候凉爽些,苗人聚居的深山处想来更胜,八月份晚熟的杨梅也上了季,几个女孩儿便出相约一道山来卖鲜梅。
女孩儿们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都穿着挑绣了云彩图样的蓝色小褂,罗红百褶裙,蓄发椎髻,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娇小玲珑。她们纤小的十指捧着墨绿的桑叶,上面盛着颗颗核桃大小的紫红梅果,有几颗杨梅被挤压了,深红色的汁水沾上了手指甲。
苗瑶之地,民风彪悍,小姑娘们看这边船尾站着一红一蓝两个年轻俊秀的男子,却也不躲,竟抬手招呼道:“小哥哥买杨梅噻?!”
苗族的交领小褂甚短,她们以抬手吆喝,那小褂直接滑上腰间,露出细白柔软的一截小腰,腰腹之间嵌着圆圆润润的一粒肚脐,直接把沈佑安看了个红脸。
他转过头去,在心里默诵了一遍南华经。
鹤九皋看着他有意思,嘲道:“你们道家不是不讲究斋戒出家吗,怎么你这么大了,也未曾通晓人事?”
唐时道教尚未有全真一派,道门修的都是正一教,家中山中都是修行,并不拘斋戒欲。有相好的道长女冠,常常结为道侣,四处游荡修行。甚至还有许多道观挂着羊头卖狗肉,名为道观,实为娼馆,有的是才名在外,艳名远播的女冠,白日与人参经悟道,玩景吟诗,夜晚就与名士才子论一论合欢经,参一参欢喜禅。
然则虽说盛世风气至此,民间流行一夜恩爱,露水情缘,沈佑安却不曾尝过。他自小家教甚严,家族规矩冗大,颇有百年世家之象。蜀人重仙,他未及成年便上山修道,同门师姊妹也皆是世家小姐,清婉仙姑,都是端庄矜持的做派。二十年何曾见过这样大胆的异族少女?

那几个少女见那两个侠客不应,竟唱起歌来,苗家少年男女素有跳月的民俗,月下以歌互答,传情达意,几个苗族小妹妹唱起山歌信口捻来,词曲都是现编的。
只听这一个唱:“十里弯弯景尤佳,雀儿在那枝头里挂。城外的果子红乱乱呀,船头的妹伢想哥伢。你看那暗红的纱袍,像足了我的裙儿,那直缀儿的颜色嘛好似,我的褂。”
另一个便拿手里的杨梅往这边的船上丢,边丢边笑道:“那边船上的小哥哥,尝尝奴的果子,又甜又辣!”
沈佑安简直被这直白的告白伤到了。他一脸不忍听的样子,弯腰进了客舱。那船家见他这样便笑道:“我们此地民俗便是如此,苗家的姑娘们瞧上谁了,不求家世钱财,山歌唱对了眼,登时就能拉着手到人家家里去。我们苗族的妹伢,不图名不图财,来去自由,看儿郎不顺眼了,收拾东西就走的,也有。”
沈佑安暗叹中土之大,各地风俗造化殊然不同,果然有趣。
他从蜀地去往江夏,是同师兄弟一起走的,专挑官路公驿,十几位佩剑道长,方外之人又有武艺傍身,其余人颇多尊敬,断断没有人敢这样招惹的。

那厢鹤九皋已经同苗族小妹妹聊上天了。正经论起来,他也是蛮族,并不拘束这些江湖小节,遇见了可爱的妹妹调戏两句,实在不为过。
沈佑安坐在船舱里,就听外面鹤九皋笑道:“我给你们十枚铜板,妹妹舍我一筐果子酿酒喝吧!”
几个小姑娘商量了几句,觉得这个生意做得,便嬉笑着将篮子挂在一杆长杆上,顺着杆便要递过来。
鹤九皋朗笑道:“不用这么费事,你扔过来便是。”
那船的姑娘奇道:“这篮子又没有盖,里面果子一个挨一个,扔过去定要洒在江心了。”
鹤九皋便道:“不妨事,你只扔便是。我接的住。”
沈佑安闻言,在舱里实在坐不住,出来道:“你的腰还没好,我来替你接吧。”
那边妹子听他们这么说,便将一篮子猛地掷过来。那果篮果真在江心转了个圈,一篮子紫红的杨梅朝天泼洒而去。
沈佑安抬步而起,足尖在船舷处轻轻一点,身形便一掠数丈。他踩着几点迸溅出来的水花,在平阔的江心稳稳停住,将竹篮轻轻拈起,扬手一兜,便将泼洒在空中的杨梅尽数提回了篮子。然后他向对面的船头抛去了几枚铜钱,冲女孩们施了一礼,略提了提衣襟,几个起落便又踩回了舟中,跃上舟头。
一来一回之间,衣襟未染半点湿痕。

舟子不禁叹道:“少侠好俊的功夫。”

身后的女孩儿们直接炸开了锅,捡了铜板,便朗声齐唱情人小曲,向两位少侠表露爱意。她们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声音高转婉娈,毫不矫揉造作,纵然恣意一些,仍叫人见之心喜。
谢娘看了这一切,看那些女孩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爱意,再看两位少年侠士,在船头吃梅赏水,比肩而立,心头不禁感到一片浓浓的黯淡失意,乌云一般,压得她嘴巴里苦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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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8 12:46: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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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宜昌,便进了苗人地界。江水南岸又有沅水武溪等诸多水系,更远处还有八百里洞庭烟波如镜,可惜此程赶得急切,难得好好玩赏一番。
进入巴蜀境地后,江水日窄而水流愈湍,再往前走两日,便是赫赫有名的巴峡,江中风高浪急,两岸猿啼鬼哭,他们逆流而上,是万万走不得水路了。
那店家将他们送到一个南岸的渡口,便收拾缆绳,将顺江而下返回竟陵去。临走前嘱咐沈佑安道:“小郎君,这南苗百越之地,风俗与我们汉地迥乎不同。前几日我们遇到的都是土丁人,会讲汉话,或是些熟苗,你们再往南走便到了生苗地界,可万万小心。”
沈佑安笑道:“多谢阿公提点,我们沿河岸朝西走,不往南行,不会走进太深的地方的。”

说是这样说,真赶起路来,谁还顾得上查看脚底下踩得是汉人地界还是苗人地界。
入了巴蜀之后,追杀明显地多了起来,让沈佑安万分不适。按理说他在蜀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家乡路熟,俗话还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之说呢。却不知多少条过江长龙,盘旋环绕,要在他的家门口压死这条地头蛇。

那日天刚蒙蒙亮,几人行在岸边,便中了埋伏。
一行七八人,黑巾蒙面,精干短打,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

为首的那一个身形瘦削,一双吊梢眼精光毕露。他并不说话,只是打了个呼哨,几人便迅速包围了三人。
沈佑安一人同两个杀手对峙。那两个武功差些,奈何默契极佳,一时缠斗也不落下风。正斗得天昏地暗,沈佑安耳边突听谢娘一声尖叫。

他回身一看,为首的那个黑衣人立掌如刀,眼瞅着谢娘就要被那人毙于掌下!
沈佑安一声长啸,左手一弹,和光同尘剑悄然出鞘,带着蓬勃的剑意切向那个打头的蒙面人。
沈佑安师从青城山的掌教真人江久寻,是江湖上名望极大的真人道长,一手逍遥游泼洒出漫天剑光,当年与鹤九皋的师父,行走中原的西域妖僧提云般若绝战华山,就是凭着这一手无上剑法将妖僧毙于落雁峰上。如今微一真人的剑许多年不曾出鞘了,但是一生绝学都传授给了小徒弟沈佑安。
沈佑安平递剑尖,一手剑法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蕴含无穷变意。
偏生那蒙面人未卜先知一般,矮身一扑,又接连一个纵跃,躲过了这一剑之中的无端变化。
沈佑安吃了一惊。逍遥游是他师父微一真人独创的剑法,参照了南华经的变通之理,以变化无穷著称于世。除了同自己本门的师兄弟交手,江湖上还没有哪个高手能预先判断这剑法的来路的。
硬点子啊。沈佑安心里一紧。
那边谢娘已经逃出刀光箭雨的包围。她惊恐地看着这一群江湖人,面色惨白。
沈佑安大喊:“谢娘!背靠在大树上!保护好自己的后背!”
谢娘擦了一把眼泪,忙不叠地寻了棵粗壮的树木,背靠其上,紧张地看着战局。

鹤九皋伤在腰上。翻身、闪躲,许多动作十分不便,在几人的围攻中勉力支撑。
沈佑安连出九剑,全都落了空,却见那黑衣人并不抽出腰间的武器,反而双掌一合,将掌心的一团澎湃真气猛地击在沈佑安身前。
沈佑安似乎回到了那日长江之上。眼前仿佛看到了万千血雾弥漫。龟山的小客栈,地上断成两截的人,痛苦地号角、蠕动,回头一看,却依稀是自己的脸。阴暗的雨夜,鹤九皋抽出一把狗腿弯刀,阴瘆瘆地说道:“沈道长,你没有用了,受死吧。”
他瞳孔放大,眼神痛苦不堪,被一层一层的梦魇压制住。

鹤九皋回头看到这幅场景,大喊道:“沈佑安!不要被魔功迷惑!魂兮归来!”

沈佑安眼神一晃,回归现实。却见那一掌已经尽在咫尺,冲着他的眉心袭来。
他平心静气,在离青城山千里之外的浩淼长江畔,在三人濒临绝境之中,突然领悟到了何谓逍遥。他平平递出剑尖,耳边回忆起儿时练剑时师父的话:“瑞瑞,心要稳,手要平。”

“心要稳,手要平。”沈佑安默念着。逍遥剑诀的第二式“百川灌河”被他使得无悲无喜,却在中途陡生波澜。
那黑衣人已将掌中的真气凝成水柱,冲着他的眉间激射而来,煊赫如夺日月之威。沈佑安将体内真气灌注剑尖,在水柱即将射面而来时,剑尖一抖,引导着水柱缠绕上剑身。和光同尘剑在水光的照耀中激鸣不已,将漫天水柱收一归万。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放佛已经猜到了剑意的去处,他向后猛一转身。
剑气裹挟的水柱划过他避开的地方,却在下一刻,微妙地拐了个弯。
就是那个微妙的弯。剑光和水汽横生枝节,劈开那黑衣人的衣襟,直接刺入他的肋下。黑衣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明明判断出了他剑尖的走势,却为何还是被剑气击中?

黑衣人吃了个亏,不再恋战,猛地飞身而上,掠过树影,打了个呼哨。
顷刻间几个杀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沈佑安不敢继续追击。唯恐又中了什么埋伏。
三人迅速上马,往深林里逃去。

谢娘不会武艺,此等情景恐追兵误伤,三个人于是多在山中行走,越躲越深,渐渐偏离了路线,被逼进五溪苗峒的地界。
沈佑安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这种不安源自何处。按说路虽稍偏,却仍旧一路西去,离家确是越来越近,但不知怎么,却没有一点归家的安全感,越靠近蜀中,越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心里扑腾扑腾跳得发慌,总感觉似乎忽略了什么关窍。
鹤九皋发现他情绪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刚才对阵时受伤了?”
沈佑安自己也吃不准怎么回事,便犹豫道:“并没有。只是山中暑热,有些心慌。”

谢娘闻言,默不作声地递上来一条牛皮水袋,水是之前歇脚时从山泉灌的,清凉沁人,表皮凝结出一层细小的水珠。
沈佑安受宠若惊,忙摆摆手道:“谢娘你留着喝吧,我不渴的。”
谢娘柔柔一笑,答道:“没关系,我看你没准备水袋,特意给你留的。我还有。”说罢,她也不管沈佑安接没接着,往他怀里一丢,踢踢逾辉的肚子兀自往前走了。
那水袋直丢到沈佑安怀里,他反射性接住了,颇有些不知所措。回过身来,看到鹤九皋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不自然地咳咳嗓子,又转过头去了。

越往山里走,苗人聚居的吊脚楼越多。苗瑶百越夹溪而居,往往在深山中谷的溪流处搭建吊脚楼。山间湿气大,雨雾丰沛,砖屋木屋底层湿气太重,腐蚀建材,苗人遂伐竹做屋,依山而建,底层四面通透,配着山间苍绿色的高树远山,很有些情味。
天渐渐擦黑,沈佑安观了观天色道:“今晚怎么住?这山中湿气太盛,我们进的又深,晚间恐有猛兽出没,还是找个苗家借宿一宿吧。”
鹤九皋之前游历江湖时曾来过苗瑶之乡,闻言摇头说:“不可。此地离大路甚远,住的都是些生苗,不通汉话,对北人颇多仇视,贸贸然去投宿太危险。”
沈佑安于是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鹤九皋道:“靠山吃山,苗人颇多猎户,我们往山上走一走,找个猎人搭的棚户落脚即可。”
沈佑安抬头看去,果见半山处一间黑乎乎的什么建筑。他指了指路,喜道:“那边似有个石屋,想是猎户晚上栖身,或是苗家酬拜山神的地方,我们不如就去那里歇脚。”
三人便又往山中深处走。他们三人进山之前已经换了苗服,谢娘穿着黛蓝小褂,短短的百褶裙,颇不习惯。汉人女子,常常是露上不露下的,本朝尤甚。仕女服饰露出半个乳房的,也有。裙子却颇长,绝少露出腿脚鞋袜。谢娘虽说是个花坊歌妓,也断没有青天白日露出一双白晃晃大腿的时候。现下,那雪白的大腿被山间的草木荆棘刮破,还有山间毒蚊毒虫叮咬的个个红包。谢娘唯恐给他们二人添了麻烦,并不言语,两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盯着姑娘的腿看,竟都没有发觉。
望山跑死马,看着那石屋不远,三人竟也走了几时,赶到那石屋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沈佑安牵马提剑,站在那石屋前发愣。
那石屋并不是寻常住家的格局,空空荡荡,一应窗户也无。只有两扇木门大敞着,从外面能看到屋里摆着一张供桌,桌上却不是别的,供了一只铜铃。
“这不像是猎人搭的窝棚,”鹤九皋疑道,“也不像是祭拜山神的祠庙。我游历苗乡时,从未见过这等屋舍。”
沈佑安挥挥手道:“管他呢,先进去歇歇脚再说,你的伤势经不住长久颠簸,今晚我们轮流守夜,若见势不妙,大不了我们逃了就是。”
鹤九皋点点头,眉头间却有隐隐的忧色。他随沈佑安走进那屋中,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仍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守夜时,务必警醒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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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间有凉风。
时节已经是七月半,一团惨白的圆月高悬山间。
七月半是道家的中元节,是地官赦免罪灵的日子。往年的这一天,沈佑安通常是跟着师父师兄下山去做斋醮。中元节三日前,城里的达官贵人,各行商会凑份子,请道长去城里做法事。中元节当日,在城中露天处建立高台,陈列玉圭、铜台、香烛、镇天尺等诸多法器,一行几十位道长女冠,穿着华丽的衣饰,围着香炉烛灯赞颂。
外人看来华丽讲究,沈佑安却不耐烦那一套繁琐的科仪,也看不大懂那些幡榜牌位,在道场上便随师兄弟们走走踏罡步斗,舞舞剑,听师父祝祀讲经,然后就神游太虚,干等着看晚上的焰口河灯。
蜀人重仙,受道家的影响颇深,中元节的焰口河灯,放的盛大无比。不止请道士做醮的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要放几盏河灯祈福求赦。
不过对普通人家来说,对这个节日畏惧大过于庆喜。七月半,民间也谓之为鬼节,在普通人眼里,是个阴间鬼魂覆上阳间的日子。
总归是透着些不祥之兆。
谢娘有些怕,早早地躲到石屋的角落里,从包袱中取出条宽斓的齐胸褶裙披盖在身上。

沈佑安和鹤九皋在厅内烤火。
待谢娘呼吸平缓,睡得香熟之后。鹤九皋方才问道:“今日那些追兵,你有什么想法?”
沈佑安沉思了良久。犹豫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佩着剑的,却按捺不出,后来出的那一掌,掌风带着水汽与幻境中的血雾,似乎……”
“似乎有些像我的武功。”鹤九皋接道。
沈佑安迟疑着点点头:“是。当日在长江之上,我不小心被你的掌风掠过,就入了那种幻境。今日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虽不及你,这手功夫却也初现雏形。”
鹤九皋皱眉:“奇就奇在这里。这魔功叫做流风般若心经,是我师父所创,他当时参悟佛法阿修罗界一章,心魔入体,堕佛入魔。这卷心经说是佛经,实则是地地道道的魔经。我师父生前只有一个徒弟,自我记事起,也没有见师兄身边有过旁人。论理,这卷功法,世上应当只有我会才对。”
沈佑安补充道:“而且今日之前,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物,竟然能提前预知我的剑法走势,此等功力,闻所未闻。只是这人武功平平,并不像绝世高手的样子,让人想不通啊。”
其实还有一句话,沈佑安藏在心里没有说。
那个人的眼神,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他有个非常恐怖且大胆的想法,也许这位蒙面的杀手,也曾经到过黄鹄矶,参加过江城派武会,并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具体是谁,沈佑安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想得头痛,轻轻摇了摇头,索性不想这些,将脑海中的杂念摒弃掉。
鹤九皋也放弃了思考,说道:“你先睡吧,上半夜我来守。”

很久很久以后,两个人再回想这一天,这才惊觉,如果说之前沈佑安所经历的,多日来的提心吊胆明争暗斗都是前奏的话,那么今日所经历的一切,才使得那个惊天阴谋初现端倪。事实上,这是最错的一次不假思索。当时若是顺着两人的思路思考下去,在后来的一切爆发之前,本有机会将危机扼杀在摇篮。

可惜那时的两人并不知道。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是刚刚阖上眼不久的样子,沈佑安感到鹤九皋重重拍了他两把,在他耳边低喝道:“醒醒!外面声音不对劲!”
沈佑安自睡梦中猛的惊醒,环顾四周,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邪风,将地上的一摊篝火吹得摇摇摆摆。屋角的铜铃本来供在木桌上,因为供桌被他们劈了生火,那铜铃就被沈佑安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地上。

此刻,那地上的铜铃突兀的响起,暗哑的铜质声响,配合着石屋呼呼的野风,颇有些鬼节的气氛。

“叮当、叮当、叮当……”

沈佑安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铃铛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将屋角的谢娘也吵醒了,谢娘看见此等景象,一时没忍住,从喉咙间泄出了半声惊叫。
鹤九皋抬眼怒视她,小声喝道:“闭嘴!”
谢娘可怜见的,叫也不敢叫,哭也不敢哭,被吓得直打摆子。

那铜铃声音越来越大。
沈佑安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索性直接抽剑出鞘,剑尖斜指,轻轻一划将那枚铜铃一劈两半。

周围霎时间安静下来。
谢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将身上披的裙子拉到鼻子上,只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沈佑安弯腰拾起那枚铜铃,那铜铃已经很古旧了,周围带着绿色的斑斑锈蚀,里面的响石已经被一切两半,摊在沈佑安的手心里。

“叮当、叮当、叮当……”铃铛已经被披做了两半!铃声竟然不停!
真他妈活见鬼!沈佑安骇了一跳。他一时没有忍住,扬手就将那铃铛扔进了火堆里。

“叮当、叮当、叮当……”
谢娘简直快要昏厥过去,她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将眼底的泪珠吞进去。

沈佑安拔剑而起,预备要挑开火堆。
鹤九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侧耳倾听,眼睛注视着沈佑安,小声道:“你仔细听。”

“叮当、叮当、叮当……”
那铜铃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似乎还伴着细弱的歌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并不是火堆里。
沈佑安回剑入鞘,几步走到门边,查看来时的山路。

那蜿蜒曲折的土路上,无边的夜色里,飘浮着一盏灯笼。灯笼火烛的颜色惨白,外面不知蒙了什么东西,发出莹莹的绿光,由远及近,一路攀上山来。

沈佑安和鹤九皋都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好,远远看到一个穿道袍的男人,左手持一枚铜铃,右手提着灯笼,走上山来。旅人赶走夜路而已,这倒是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男人身后还稀稀拉拉拖了七八个人,头戴高帽,步履奇特。那七八个人并不是抬腿走上山的,而是直挺挺跳上来的,步履间似乎遵循着某种奇特的号子,七八个人竟然步调一致,都这么直挺挺,板僵僵。
那打头穿道袍的男人嘴里似乎唱着什么歌,曲调古老,歌辞晦涩。大约尚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走上这栋山间石屋来。
鹤九皋看了一会儿,皱眉说:“不好”。
沈佑安忙问:“九皋兄看出什么了?”
鹤九皋指指东边,说道:“你看远处的天色,就快要天亮了。”
他解释道:“夜中而行,天亮即宿,铃声开道,喜神前行。我们怕是遇上赶尸匠赶尸夜行了。”
沈佑安道:“碰上赶尸匠又如何?我们又没有招惹他。我们走我们的人路,他走他的鬼道,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问题是,”鹤九皋闻言苦笑道,“我们已经走到人家的鬼道上了。”
“刚才进来之前我就觉得这屋子不对,苗瑶人家祭拜山神是不设供桌的,这石屋不是祭拜阳间的神,而是用来供着招魂铃的。屋子不管白天黑夜都大敞着木门,并非山里人家善迎远客,而是赶尸这一行的习俗。
“这是一间尸体客栈。”
鹤九皋说着,将两扇大门轰然合上。只见那门板后面的墙上,左右各有一列痕迹。似是人身上沾了灰尘,又倚靠在墙壁上形成的。
谢娘听他们说的稀奇,凑上来听,听他说到此处,便用细白的手指去碰那灰渍。
鹤九皋指着痕迹说道:“你们看,这些痕迹,恐怕就是赶尸人所赶的尸体,白日投宿在此,倚靠的痕迹。”
谢娘惊呼一声,猛地撤回手指,使劲的在身上擦拭,唯恐沾了尸液。
鹤九皋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解释道:“赶尸人赶着一批尸体,翻越重重大山,时间久了,很多尸体内里早已经开始腐烂了,只是外表被赶尸匠做了法术,封存起来,看不出罢了。但是天长日久,风餐露宿,内里腐烂的尸油便慢慢渗出来,混合了赶路时所沾染的灰尘,就在倚靠的墙上留下了痕迹。”
谢娘闻言脸都白了,颤颤巍巍说道:“那怎么办?那赶尸匠就快要上来了。”
沈佑安安慰她道:“我听家师提起过,这些赶尸匠也是道门一派,属五术中的山术,并非邪魔外道。我们索性出去,反正天色也快亮了,各走各的好了。”
鹤九皋闻言摇头苦笑:“晚了,容在下提醒沈道长一声,你刚刚已经把屋里头供的,压制尸气的招魂铃毁了。今天早晨,恐怕是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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