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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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贺寿殿前,擂台之上。
稻子儿提着那把剑望着擂台下的人头攒动,心里有些打鼓。在他上擂台之前,大师兄过来告诉他师父病倒了,希望他为同门争一口气,但眼里看着他丝毫没有关心他的神情。
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世故的孩童,这些师兄弟门谁不嫉妒他那么为师父所看重,便连这十年一次的机遇也赠给了毫无天赋的他,凭什么!
他暗暗握紧了剑柄,他不是要为自己证明,他只是想为那个病倒的师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无论成败,他都决定放手一搏。
首战与他对敌的是淮南王的世侄。淮南王世侄高昂着头,好似看稻子儿一眼也是对自己的羞辱。他无疑早已听说门内有稻子儿这么一号奇人,无父无母,天赋平平,仅凭着一点运气便获得了括苍门的青睐,甚至连十年一次的“伯仲同比”的资格也被赠给了他。 钟声响起,淮南王世侄手提长剑掠了过来,翩若蛟龙,剑是名剑,人也是俊人,他这一剑殊无变化,直来直去,当真是托大,但对手是稻子儿,谁也没觉得这样轻敌有何不可,他们要等的不过是稻子儿在眨眼间落败,然后作沸反盈天的哄笑即可。 稻子儿的剑出鞘的很慢,但出了鞘之后又很快,快的在那个恨不得将鼻孔朝天的淮南王世侄的剑刺进他咽喉之前截住了他的剑尖,然后又迅疾的削了个开山式将淮南王的爱侄连人带剑退下了擂台。
那一剑其实对他毫发无伤,但淮南王世侄从地上翻起的时候已口吐鲜血,他竟气急攻心了,余下的一众看客除了台上的长者能稍稍看清刚才稻子儿的反击,年轻弟子只觉的胜者胜的太突然,败者败的太突然。擂台上下鸦雀无声。好一会,评判才宣告胜者为弃剑门下的稻子儿。台下的议论纷纷炸了开来。
第一日他胜了所有对手,将于三日后与门主门下的弟子贺承志争夺这届同比的头名。
他带着显赫荣耀回到师门的时候,天下第一名剑形容枯槁的已不成样子。他不知道天下间还有什么病能在一日间将人折磨成这样。
师父挣扎着起身,摆了摆手让其他人等退出了房间。稻子儿身子直挺挺的,心下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你可知道为师习剑已经多少年?”师父一脸慈爱的望着他,他自是不晓的。
“我十三岁习剑,如今已三十三岁,习剑二十年,大小十六战,未尝败绩,天下第一名剑的称谓由此而来,但这个称谓我现在才觉得竟毁了我。”说完,弃剑咳嗽数声,竟是咳出了一口黑血。
“当年...当年我以弱冠之躯孤身仗剑挑翻塞北马帮,更一击斩落天下第一大盗呼洛汗的项上人头,那时节,其实才是我人生最快意恩仇的岁月。” 稻子儿无言以对,但心下遥想,那江湖定是泼满了辉煌的色彩,以至于让师父这般人物都如此心驰神往。
“担上这虚名以后,为师便很少再出手了,对外说是养锋藏锐,但其实我知晓我的锐气已尽,我怕会输,怕失了这声名显赫的天下第一名剑的外衣,我怕逢一场惨败,越想便越怕,这些年这心结折磨着我,如今终于要解脱了。”
“师...父。”稻子儿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垂死的灵魂,只能干巴巴的呼着师父。
“你可知我为何如此看重于你?”稻子儿摇了摇头以示不解。 他确实不知道为何木讷笨拙的自己为何这般得师父厚爱。
“剑乃兵中君子,没有容人之德与一身傲骨,端的是辱没了一把好剑。你不是长在湖边画圆么,使剑也是一个道理,都求圆满的境界,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既求得包容又不让邪性乘虚而入。但为师这些年恍恍惚惚觉得,错了,都错了,但错在哪,我想不出,我失了最初习剑的锐气。我门下弟子,一身傲骨是有的,但皆没有容人之德,便是整个括苍山有这些见地度量的恐怕也只寥寥数人,皆守着这天下第一大派子弟的虚名,锢步自封。唯有你,虽没有过人天赋,但胜在不卑不亢,天性纯良,就算不会一鸣惊人,但也不至于走上岔道。” 稻子儿眼泛泪光,他终于明白师父为何看重自己,他不由得想起他那个先他而去的养父。这两人,一个是驰名江湖的剑客,一个是死在何处都无人问津的庄稼汉,但都这般容忍了自己的愚钝与木讷。
“三日之后,不管胜与不胜,你都下山去吧,为师不在了,不知你还要忍受多少白眼,这些年你的遭遇,为师是知道的,但实在无能为力,当初引你上山是为师对不住你了,孩子。”
“扑通”一声,稻子儿径直跪了下来,额头抵地,死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弟子从来...从来没后悔当师父的徒弟,有您这样的师父,是弟子上辈子的福分。”
“起来吧,把你的笔和纸递给我,为师没什么能留给你,便赐你一个名号吧。” 稻子儿从怀中取出多年前老和尚临终赠给他的两件物事递给了师父,弃剑勉励起身,稻子儿恭谨的搀着他走到案前。
“稻子儿...稻子儿,不如就叫你道子吧,习剑是求道,练刀是求道,天道、公道到最后都讲究一个道,为师只盼你以后恪守正道,不做违心之事便足矣,你要记住了。” 稻子儿就这样成了道子,那一声儿音还是会串出来,但说者无心,听者也更无意。人名都只是一个符号,世人关心的只是这个符号背后的份量,但那份量其实也是假的,一抷黄土掩住,都不过是历史长河里曾经的一朵浪花。
三日之后,道子怀里温着师父的绝笔,站在高高的台上,细细的雨打到脸上,温温凉凉的让他忘了下面的人声鼎沸。
他只觉得这人生像是一个空空道场,得手的,不得手的,都是镜花水月,转倏成空。可他仍不得不求这一胜,师父虽已辞世,志向还在,他承载了那一志向,只要他活着,就不能辱没了天下第一名剑的声誉。
道子祭起剑,动作如一个昏昏老者,带着无尽岁月的苍凉喟叹。 对面的年轻人,正是那个多年前在乜积山上被弃剑一指击退的青年才俊,今日道子才知晓他叫贺承志,家父是殷留侯,母亲是山东巨贾的千金,开始的高度就不是他能企及的。
道子以前会羡慕他们,他其实不止羡慕他们,便是有爹有娘的他心里都有些羡慕。他的人生是夯土的泥墙茅屋,雨水冲刷,愈来愈破。而贺承志之流出生便是万丈高楼,而且只会越来越高。 但在这一刻,看着对面敌手脸上的骄横,他心里竟有些释怀了,他觉得是因为踏实——就算茅屋倒了,可那点高度不会砸死自己;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家世就像师父的名声,捧得那么高,只怕摔的也越狠。他只愿这些人能永远这么高傲,人世已这般不幸,他不愿其他人再有不幸,哪怕这些人恨不得他摔死,他不能这样想,事实上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层。就像那个老实巴交的养父,被人欺负了一辈子,快饿死的时候还是会将自己仅剩的口粮赠给邻家的妇人。
他颤巍巍的出手了,抖的剑花斜刺里闪着光芒,像是画了一个圆,他一个一个抖着,贺承志一个一个接着,越接越吃力,他还未见过一个人的剑招是如此的趋同但又如此的厚重,他空虚汗漫的人生本没有这样的厚重:他要的只是虚华的外衣,鲜衣怒马的生活,一个配得上他华贵外衣的佳人,习剑虽有天赋,但声名是他更看重的。
场中明眼的人已经看出来道子只是故意让着贺承志的,只是希望他败得体面些,但心胸狭窄的不无险恶的想这个乡巴佬只是想羞辱一下他们,就像猫拿耗子一般。
贺承志此时已经不堪折辱,急红了眼,作态哪还有平日里的王孙贵气,出剑招招狠辣。 只是道子的剑像是入格了般,不止框住了自己,也框住了贺承志,所以他的每一剑都刺向一个圆,又永远被下一个圆化解。
所有人都在等着贺承志的败与道子的胜,虽等的极不情愿。
不知何时有一道目光,穿过靡靡细雨,掠了过来;场中此时数百道目光,但那道目光是不同的,道子艰难的侧过头去,许久未见的钜翎怔怔的望着他——眼中没有关怀。
只有恳求——像是说:求求你,让他赢。她的关怀给的是他的敌手,那个英俊的家世显赫的对手。
他的心碎了,青春年华赴了一场没有对手的约会,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或许他的人生本该有这么一场约会,只怪他自己想的太多,不敢迈出那一步,又悟得有些迟,所以注定输的有些惨淡。 道子败了。
那战过后,仓促获胜的贺承志没有享受到胜利的喜悦,他赢得是如此的应景,但又如此的不体面。人群默默的为道子让开条道,没人再去嘲笑他。
钜翎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但是是什么呢? 道子背着仅有的行囊重又回到了乜积山上。习剑、练刀、劈材、画圆。 夏冬去复又春秋,如此往复,年年岁岁,他的剑练的不再像剑,刀练的不再像刀,只是再没有人哂笑自己,上山砍柴的农夫每每见他在山上使得风声霍霍,皆以为是隐士逸人,逢上难处求他帮忙他一一承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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