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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当’一支木签从签筒里落了出来,签词云‘月落星沉,风生雨至;龙虎不相争,方可如时利’。 一只粗糙大手将卦签捡了起来,左右翻弄,却只认得一个‘虎’字,大汉向眼前的算命先生问道:“老头,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那算命先生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三清巾,穿一袭洗的发白的青布道袍,三绺长须直垂胸前,端坐在一颗老槐树下的卦摊前,头上槐花星星点点,四下飞散,身后一杆上书‘仙人指路’的大幡迎风招展,远远望去倒是好一派神仙风范。只见他接过卦签来,低声念了一遍,喜道:“好卦!好卦!” 大汉圆睁一双怪眼,道:“你别净好卦,好卦的,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 那算命先生左手微捻长须,道:“这卦词有段解诗,叫做‘桃李谢春风,西飞又复东;家中无意绪,船在波涛中。’正说了其中好处。” 大汉怒道:“老子字都不识得几个,哪晓得什么诗不诗的,你就单说说这卦是什么意思?” 那算命先生笑道:“客官莫急,要解开这卦词便要从这解诗说起,这段诗的头两句‘桃李谢春风,西飞又复东’意思是桃花,李树在初春发茂,胜开于春季,候鸟此时亦由南向北回迁,所以我算得客官此次定是北上,而且应春茂盛开之语,此去定有一番收获。” 大汉喜道:“你这老汉果真有些鬼门道,不错,老子此番正是北上,你说我这次定能大有所获么?” 那算命先生笑道:“春暖花开,万物欣放,焉有不获之理?敝人于这易数算命一道沉浸多年,所算定然无差!” 那大汉喜不自胜,又问道:“那这诗的后两句,又是什么意思?” 那算命先生忽而眉毛微蹙,沉吟不语,那大汉急道:“你倒是说啊。” 那算命先生叹了一声道:“这诗的后两句‘家中无意绪,船在波涛中。’却是应卦词的后两句‘龙虎不相争,方可如时利’的,意思是客官此去虽最终大有收获,却免不了要与人龙虎相争,需得如舟行波涛一般,奋力向前,方能化险为夷。” 那大汉一拍胯间腰刀,嘿嘿冷笑道:“那件东西如此紧要,也不知多少人都想过来分一杯羹,争斗自是免不了的了,不过老子这一口腰刀苦练十年,也不知斩下了多少英雄好汉的头颅,未必就会怕了他们!” 那算命先生莞尔一笑道:“客官所言自是,这签辞上已经写明了客官此去定然大有所获,这是差也差不了的,只是.......”那算命道士忽而语气一转,道:“只是客官此去干系甚大,虽然最终结果是上上大吉,但途中却还是难免会有老些风波,当然,以客官的这般英明神武,那些琐碎小事自是不在话下,但这些人如果老同苍蝇一般缠在身边,却也烦人的紧呐。” 那大汉喃喃道:“不错,我郝老三虽然不会怕了旁人,但如果一群苍蝇老是嗡嗡嗡的纠缠,也的确烦人的紧。” 那算命先生脸上忽而露出一番神神秘秘的表情,与之前的仙风道骨孰不相称,他左右张望一下,俯首低声道:“客官不必烦恼,贫道昔年曾蒙异人传授一套易天改命的法子,实有夺天地造化之功,神鬼不测之效,客官如果信得过贫道,贫道不妨施展此术来为客官易天改命,虽然客官此卦已是有惊无险,必有斩获的上上签,但咱们为何不来一个锦上添花?只消贫道的法术施展出来,必能让客官此去的命途变为无惊无险,大获全胜的无上天卦,沿途少了那些苍蝇的纠缠,岂不亦是一桩美事?” 郝老三喜道:“当真!” 那算命先生大袖一挥,拂乱了身前飘落的点点白星,傲然道:“我周半仙焉有骗人之理?” 郝老三脸上阴晴不定,忽而作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周半仙摇头道:“亦缘分尔。”郝老三正欲再次称谢,那周半仙脸上却忽然露出为难之色,道:“只是施展此术还有一个难处,皆因此法过于奥秘玄妙,当年那位异人曾一再嘱咐于我,说此法有违天机,乃是逆天行事,轻易不可施展,否则的话必会给贫道招来极大祸患......” 郝老三赶紧掏出一锭大金,塞在那算命先生的手里,道:“还请先生费心。” 周半仙掂了掂那锭金子的分量,将它笼在衣袖里,叹道:“也罢,也罢,客官一片诚意,贫道也只有舍命相为了,这也是天命如此,合该客官遇见贫道。”他一边说一边从摊子地下抽出数样东西来,却是一柄桃木剑,数张黄纸,三支蜡烛和一支毛笔。郝老三知他要施展法术,心中存着敬意,连忙凝神以待,对眼前即将发生的场景不敢错失分毫,却见那周半仙先将蜡烛引燃了,然后用毛笔蘸了朱砂,先在黄纸上描起符来,郝老三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觉那周半仙落笔去势无猜,狂奔疾走,画出的符咒纵横挥洒,洞达跳宕,奇妙不可言语,亦不由暗暗佩服,心道:“若让俺老郝捉笔,只怕练上一百年也未必能这般轻捷灵动。” 不过片刻功夫,周半仙已然画满三张黄纸,用桃木剑穿就了,口中念念有词,持着剑在槐树下跳起祈舞来,他年纪虽大,但步履轻捷却是不减少年,趁着周遭落白点点,青衫翩翩迎风鼓荡,当真似仙人凌波微步一般。郝老三见那算命先生双目微闭,神情俨然,脸上更似有宝光隐隐升起,饶是他一向凶狠如狼似虎,亦不由感到一丝敬重。良久,周半仙方才舞毕,他左手捏一个法诀,右手平举桃木剑,将符咒就蜡烛上引燃了,口中道了声:“咄!”然后反手一挥,那剑上符纸烧余的灰烬就随清风翻转着飘然散去了。 郝老三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的法术施展完了吗?” 周半仙擦了一下额头热汗,将桃木剑挽了个剑花,收了起来,颔首道:“贫道施法已毕,客官此去必然畅通无阻,大吉大利。” 郝老三大喜,仰天哈哈大笑,大有壮志凌云已酬的架势,欢天喜地的离去了。 周半仙瞧着郝老三远去的背影,捏了捏袖中金锭,捻须微笑,他嘴里哼着小曲,将蜡烛,纸笔,木剑一股脑的塞在摊子地下,正待整衣坐下,却忽听一声清脆脆的声音道:“你这老鬼又在骗人了。”周半仙心中大怒,放眼瞧去,却见从墙角忽而转出一个手提两扇烧饼的少年,正笑吟吟的看着他。那少年一身薄衫,面白如玉,聪秀可爱,腰间还挂着一个红艳艳的大葫芦,瞧来甚是讨喜,周半仙冷哼一身,怒道:“你这小儿休要胡说,贫道如何骗人了。” 少年将一扇烧饼递予周半仙,嬉笑道:“这卦辞明明叫‘古人孔明求寿’乃是大凶之兆,又如何算是好卦了?” 那周半仙接过烧饼,嘴里嘿嘿冷笑道:“你屁大点年纪,又如何懂解卦了?你倒说说这个‘古人孔明求寿’是个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昔时孔明先生恭为蜀国军师,自白帝城刘备托孤之后,孔明先生矢言承继刘备遗志,讨伐魏国。兵至五丈原之际,孔明病重,于是在营帐内设七七四十九盏长命灯,登坛求寿。可惜却被蜀将魏延闯入,踢翻星灯,求寿不成。古人以星代表寿命,故【星沉】既寿终之意。这卦卦词头两句云‘月落星沉,风生雨至’是谓:大祸将起,诸事不宜。后两句:‘龙虎不相争,方可如时利’是谓:须修身自省,休要争持,方可自保。求得此签者,若是谋望,则不论大小皆不成就;若是出行,则前路多阻,有险厄之危;如果求身,则需要回去静闭不出,躬身自省,方可无碍,我若是你,就劝那老小子趁早滚回家去,闭门不出,如此尚有可能保住一条小命,可你倒好,反而一番言语连哄带骗劝得人家一意前行,这不是骗人又是什么?” 周半仙听他说出了卦辞真意,犹自抵赖道:“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如果这卦辞是这个意思,那那首解诗又是如何说法?” 那少年表情甚是不屑,道:“这卦的解诗‘桃李谢春风,西飞又复东;家中无意绪,船在波涛中。’意思明明是桃花李树随着春风凋谢枯萎,候鸟亦由迁居地飞回原地,人虽平静如常地,但外来冲击颇大,如舟船置身波涛之中。须知桃花,李树虽在春初发茂,但却盛放于春末,故春来对于桃李来说实乃由盛转衰之际,依此诗意,求签者接下来将气运转衰,以后道多险阻,现在虽然无碍,但再往前行却如将小舟置身怒涛之中一般,动辄有覆灭之虞,还是老老实实像候鸟一样返回原地的好,可你却解释成什么‘春暖花开,万物欣放’当真是狗屁不通,岂有此理。” 这周半仙脸皮甚厚,被人揭了老底,犹自是面不红,气不喘,反而一捋胸前长须道:“不错,不错,臭小子有长进,不枉老夫一番教导啊。” 那少年却突然收起笑脸,冷冷的道:“这是我从书中看的,可遇你没半分干系,老头,你可别被猪油蒙了心,净赚些亏心钱,那人抽了如此凶险的签卦,前路九死一生,你还劝他奋力前行,若是他到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是在谋财害命。” 周半仙神色不变,笑吟吟的反问道:“你看那人可是像听劝的人?” 那少年沉吟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不像。” 周半仙啃了一口烧饼,笑道:“这不就结了,既然劝不如不劝,哪又何必去劝,再说‘力足者取忽人,力不足者取忽神’,命理一道飘渺难定,也不是一支卦签就能做得准的。前路虽然凶险,但他若是持猛精进,奋力前行的话,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了,相反,若他心存犹豫之心,诸事瞻前顾后,只怕前路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了。” 那少年无言以对,许久方道:“你是怎么算出那人要向北行的。” 周半仙一边啃着烧饼一边从摊子地下掏出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大酒葫芦,他揭开壶盖,张嘴喝了一口,含糊不清的道:“你说江湖上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少年想了一想道:“据说谢君卓受了重伤,现下逃逸在河北一带,天下英雄都齐聚河北,势要联手击毙这一代凶魔。” 周一仙道:“河北在咱们那边?” 那少年眉头微皱,道:“咱们现在安徽,河北指的是黄河以北,自然在北边。” 周半仙得意洋洋的道:“对头,小子,你可要记住干咱们这一行的,第一项就是要消息灵通,其次是要会察言观色,第三就是要会归纳联系,适才的那个小子腰夸刀剑,满脸风尘之色,一看就是个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段时日那些江湖人物跑来跑去的还能干什么?不就是要去围剿谢君卓么,不往北走往哪里走?” 那少年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谢君卓究竟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竟然引得这么多人穷追不舍。” 周半仙嘿嘿冷笑道:“这谢君卓其实倒也没做过几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切不过皆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罢了,谁让‘青舍玉令’落在他的手里了呢?何况这谢君卓号称‘天下第一’,本身便是一件大大的宝物,自然是引得众人穷追不舍的了。” 那少年道:“这倒奇了,为什么说这姓谢的本身便是一件宝物?” 周半仙悠然道:“江湖上风云转换,波涛汹涌,想要扬名立万儿谈何容易?这姓谢的既然号称‘天下第一’,那只要打败了他,自然便会大大的出名,他没病没灾的时候,谁也不敢去找不痛快,但现下虎落平阳,大家不去痛打落水狗,可是没天理了。万一一个侥幸杀了谢君卓,那杀死‘天下第一高手’的这个名号说出去,可是大大的风光,何况这‘青舍玉令’落在谁的手里不好,偏偏落在这重伤的姓谢手中,杀了他名利双收,江湖众人自是趋之若鹜。 那少年默然无语,许久方才喃喃的道:“只是这番你争我夺,却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了。” 周半仙将最后一口烧饼啃完,抹去了嘴上油腻,然后将手在裤角上擦了擦,冷笑道:“这关你什么事?这世上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人,你又操的哪门子闲心?这些人趋之于名利,死也是自找的,怪不得天地,怨不得旁人,又有什么好叹息的了?不过管他们争得再怎么天翻地覆,有老夫那三张天,地,人灵符保着,方才那个傻大汉却也是死不了,也算他命好,遇见了本仙人指点迷津,嘿,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少年一晒道:“你画的那也叫灵符?他的招子不好使,我这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紧,你那三张纸上画的分明一样,只是把四只乌龟胡乱画叠在一起而已。” 被人一下揭破了灵符上的猫腻,饶是周半仙的铁面皮神功已经修炼到至高境界,也颇有些顶不住,愠道:“你个小毛孩岂知老夫深意?这灵符的重点不在老夫画的什么,而在老夫刚才的一番作为,经老夫施法提点,那小子心中自然会有个查看老夫神通是否灵验的心思,路上也就会加倍留心周围环境,与人拼斗也会多一份警惕,生机自然大了几分。” 那少年明显是不信,道:“真的么?” 周半仙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神态,道:“老夫何必骗你个小鬼头,这就好比你在赶路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告诉你说‘前面地上没有银子,你不必留神去捡’,原本可能你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脚下,但经人这么一说,却反而会时不时的去留意一下看看地面上真的是不是有人掉银子了,老夫给他施展法术也正是这般道理,别说还浪费了许多笔墨画了四只乌龟,便是直接用一张黄纸施法作用也是一样。” 那少年歪头想了一会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只是为何又要格外多收人家银子?” 周半仙斜睨着少年,口中冷冷道:“你身上穿的什么?” 那少年不明所指,答道:“衣服。” 周半仙道:“衣服哪来的?” 少年道:“自然是买的。” 周半仙眼中戏谑之意更浓,道:“用什么买的啊?” 少年顿时语塞。衣服用什么买的,当然是用钱买的,钱从哪里来的,却是从周半仙手中来的。这世上千般不易,唯有钱是第一紧要之物,须知这钱虽不是万能之物,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便是你再淡薄寡性,视钱财为粪土,也不得不承认,缺了钱真一日都活不下。那些整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的,若不是已经腰缠万贯,吝啬小气之辈的风凉话,便是那一穷二白,眼红心痒之辈的嫉妒语。周半仙指着他手里的烧饼冷笑道:“还有你手里这副牛肉烧饼又是哪来的?哼,老夫若不多收些卦礼,你小子吃什么喝什么?再说这些‘江湖好汉’一不种田,二不经商,三不读书做官,却又个个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你怎么又不问问他们的钱从哪里来的?哼,老夫多收他们些金银,也算是替天行道。”这少年吃穿用度全在周半仙身上,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是不好反驳,只能道:“你既然想多收些卦礼,为何不像往常那样把前程说的凶险无比,这样他一害怕,说不定会给的更多一点。” 周半仙哈哈大笑,似乎丝毫听不出这少年语中的嘲讽之意,得意洋洋的道:“所以说你的道行还浅的很呐,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干咱们这一行的‘三要’之一便是的会察言观色,对贪生畏命之徒以危言恐之,对悍不畏死之人温言以顺之,对性傲刚愎者敬而迎之,对自命不凡好大喜功者谀笑以奉之,你看方才那大汉虽然蠢笨如牛,但却显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莽汉,这种人过得就是刀头上添血的日子,整日里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乃是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前途凶险,恐有血光之灾’之类的老话怎么能唬的住他?惹得他性急了,说不定先一刀把老夫给掀了,那样岂不是冤枉很?这种人便似倒毛驴,恐吓不得,你得先把他的毛捋顺了,捧高了,养舒服了,等他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的时候,再略施小计才可如臂使指,无往而不利。” 那少年听的目瞪口呆,道:“《风俗通》里有捧杀一说,言‘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想来与你对付那大汉的方法并无不同,只是俗话说的好‘杀君马者道旁儿’,那些哄抬围观,鼓掌吹捧的人便不亚于助纣为虐,再说遇权贵而恭,逢贫贱而绷,要是按你的方法处世,岂不令懦者更懦,凶者更凶,若人人如此,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样?” 周半仙一双眼睛斜睨着这少年,冷笑道:“你虽自小聪明伶俐,闻一知百,可偏偏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净喜读些迂腐的孔孟儒教,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嘿,这世间本来便是这个样,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世人皆固执己见,若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岂是一二言语就能改变心意的了?你想让懦者慷慨赴义,恶者放下屠刀,嘿嘿,哪有那么容易。” 那少年年纪虽稚,但自襁褓里便随着周半仙走南闯北,也见惯了许多市井人物的无赖狡侩,欺软怕硬,当即问道:“那世风何以至此?孟子说过人性本善,难道当真无法改变吗?” 周半仙认真的瞧着这个少年,道:“自由耳闻目睹周遭之事曰俗,千年约定俗成之事以降成风,这是千百年的积习,已经深入每一个人的骨髓里了,若要移风易俗,也非再需千百年的功夫不可,却不是旦夕之间能够改变的,你最好不要痴心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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