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原创]《踏歌行》

崔祥

不知不觉，又到了春雨连绵时节。

是日傍晚，天边乌云翻滚，漫天红霞似火，眨眼间就被乌黑墨云所吞没。那黑云张舞，动如苍龙，势如猛虎，不断变幻扩大，不消片刻，就将梨花岭的上空，染成了一片墨色。“咔嚓！”一声奔雷炸裂，疾如野马，惊如战鼓，直震得人心胆俱裂，双耳隆隆不闻他声，直过了好久，才让人恢复得神智。

已是夜半时分，夜黑如墨，大雨倾盆而下。木牛提着松油灯，固好牛棚石柱，又去柴房探了探黑狗，这才扭身回房，准备睡觉。他打了声哈欠，正要关紧柴门，忽觉脚背一凉，有湿软东西滑过。他心中一跳，举灯一瞧，却是房中黑狗不知何时溜出了柴门，正自舔着他的脚背。他不禁摇头佯怒道：“混账老东西，你这般神出鬼没，差点没把你老子给吓死!你要赖着老子，待会儿成了落汤狗，可别怨老子！”

他话虽如此，待走出屋檐，却把多半蓑衣搭在了老狗身上。从左屋柴房至右间睡房，不过数十步之遥，一人一狗，顶着风雨，行的颇是艰难。

雨，越下越大了。

忽然，黑狗停下步子，竖起了耳朵。木牛见黑狗有异，也停了下来，瞧着它笑骂道：“老东西，又要耍什么名堂？可是要小爷背你走么？门儿都没有！快走快走，老子浑身都湿透啦！”

老狗依然不动，它摇了摇耳朵，猛地转身朝山下小道狂吠起来。木牛听得狗叫，心中疑惑，暗道：“这般夜深雨大的，却有人在这个点赶路么？”

一道闪电划过，木牛借着闪电亮光，“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清楚的看见山下青石小道上，一高一矮立着两个人影。闪电亮光转瞬即逝，但木牛明显感觉到，那两道人影，不动如石，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气，正死死的盯着自己。老黑狗叫声凄厉，木牛忽然想起了乡间的鬼怪传说，不由的头皮发麻，扯着黑狗，没命的往里屋奔去。

木牛奔进里屋，用木头顶住房门，这才舒了口气。他熄了油灯，蜷缩在床，只觉浑身力气都耗尽了，大气也不敢出。老狗不再出声，只是双眼紧盯着房门，浑身瑟瑟发抖。

“啪、啪、啪……”门外忽然传来了断续的拍门声。木牛刚刚舒缓的神经，立时又紧绷了起来。老黑狗咧着牙齿，低声咆哮。它匍匐在地，蓄势待发，仿若遇到了什么凶险猛兽。

木牛半支起身子，双眼紧盯木门，惊恐的心脏快跳到了嗓子口。他本想问“谁在敲门”，但他喉咙发干，舌头发麻，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嘭！”木门忽然飞身而起，从空中划过一段圆弧，堪堪落在了木牛的床前。“咔嚓”，一声焦雷炸裂，直落地上，木牛有如惊弓之鸟，身子不受控制的弹了起来。老狗猛地如离弦之箭，朝门外扑了出去。木牛想要阻拦，已是不及。但听得屋外狗叫凄厉，起初咆哮如恶虎，渐渐声音转为哀鸣，最终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切，又归沉寂。恐惧，莫名而来！

“踏、踏、踏……”有脚步朝着木门走来。木牛张大着嘴巴，气喘如牛，汗如雨下，愣愣地瞧着无门的门框，心中只是问道：谁，到底是谁？

一个、两个、三个…虽然屋外夜黑如漆，但他仍然能感觉到，有三道人影立在了房门口。那三道人影顿了顿身子，便开始朝房内走来。借着不时划过的闪电，木牛看到他们行如木偶，姿如僵尸，不似活人。

近了！一道电闪划过，木牛清晰地看见了三张苍白放大的面孔，正紧挨自己的脸颊，死死的瞧着自己。这三张面孔，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面孔，正是自己的两个妹妹和妈妈。木牛陡见亲人，心防顿消，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他抚着胸口后怕的说道：“妹妹，妈妈，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屋子干嘛，真快吓死我了！”

静！没有回答。

木牛心中一凛，正要再问，忽觉肩膀胸口一阵剧痛，仿若被什么利器穿透了一般。他惊叫一声，左手抚过痛处，触到一件粗糙如尖石的物事，上有稠密粘液滴落。他把粘液放到鼻尖，一股恶腥味直入鼻喉，刺的他伏在床沿大吐特吐起来。

那疼痛越发揪心刺骨，他感觉到有液体从剧痛处流出，又有一只只虫子从剧痛处爬过，钻进他的身体。那虫子所过之处，起初麻痹没有感觉，过得片刻，酸麻疼痒，有如腐蚁噬肉，难受之极。

“妹妹，妈妈，你们在哪？快、快走啊…有鬼…有鬼…这里有鬼！”木牛神智开始迷糊了，但他内心深处，始终保持一线清明，他觉得自己要保护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

“阿弥陀佛！佛光普照！”那声音仿若天上来，慈和如母亲的吻，沧桑如父亲的歌。木牛双眼陡睁，心神立时合一，人已清醒了过来。一道道强光拂过他的身子，他感觉自己如沐春风，浑身说不出的舒爽。过得片刻，闭上双眼，终于安心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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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闻晨鸟欢鸣，木牛翻身而起，睁开双眼，但觉阳光刺眼，不辨东西。他眨了眨眼睛，揉了片刻，这才适应了白日亮光。他看着四周，忽地挠头叫道：“哎哟，这…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我怎的从床上跑到这里来啦！？”

此处一带，乃是一片高木丛林，周围景象，陌生而透着古怪！“这是什么地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狗还活着么？我身上的痛……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梦？或者自己现在还在梦中？”一个个疑问，有如洪水卷浪，直向他心中袭来。

“阿弥陀佛！孩子，你醒啦！”一须眉皆白的老僧，从林中走来。他声音慈和，双眼带着一丝不忍，又充满着怜爱，看着木牛。

木牛闻得老僧声音，立时想起晚上的事情来。他盯着老僧，疑惑道：“昨晚…昨晚是你么？是你打走了鬼怪，救了我性命么？谢谢你啦，老伯！”

想那老僧在江湖上地位辈分何等崇高？倘若其他江湖弟子见了他，无不尊他一声“前辈”、“大师”。木牛毫无江湖见识，见老僧苍老如此，便以乡里习俗，称他为老伯。

老僧也不以为意，却是摇头一叹，缓缓道：“生不依如来，罪可循因果。无边罪业，敢论功德？罪过，罪过！”木牛听得糊涂，正要询问，老僧却摆了摆手，打断他道：“孩子，你过来。你沉睡三日未醒，腹中定然饿得厉害了。老僧摘了些果子，你先填些充饥，老僧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木牛听闻自己三日未醒，心中惊道：“哎呀，我已昏睡了三日了么？如此说来，我已有三日没回家啦！妹妹妈妈定然担心死啦！”

他心中焦急家里，但此刻又满是疑惑。犹豫再三，他决定听老僧讲完故事，再作打算。老僧双手合十，叹了声佛号，又向木牛问道：“你对天下佛门道教，有何见解？”木牛闻言，却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老僧“哦”了一声，慈声道：“你既不知，那我便从头至尾的讲给你听吧！”

老僧沉吟片刻，轻叹一声，徐徐道：“大千世界，人在其间，只比沧海一栗。浮华一生，为“名”所累，为“利”所缚，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

“佛家本论济世渡人，道家讲究清修养性，二者泾渭分明，本来互不相扰。但随着两支磅礴浩大，两宗信仰者，暗地里开始较量起强弱来。初时只是口舌之争，笔墨之伐，都说自己是法之始祖，术之本源，在言语上占些便宜，这也无可厚非。但后来二者较量愈烈，逐渐向权政渗透，既然都争宗源正统，又互不相容，那便只有一教相存，以证天下！两宗互相打压，诽谤谣言，终于势同水火，情如仇敌，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这，便是所谓的佛道之争。”

老僧说到这里，不由的长叹了一声。木牛看着远方云海如墨，只觉老僧的故事沉闷之极。

“两者相斗数百乃至上千年，从未间歇平缓。历来帝王或崇佛轻道，或重道轻佛，却始终不会轻易灭掉其中一支。一来佛道两家由来已久，各自信仰者又多，若灭掉其中一支，必然失和人心，引患内乱；二来两宗传承千年，势力已然浩大，若只剩一脉，其势力必然无限扩大，到时只怕朝廷也难控之。是以天子之心，便是要二者共存，相互牵制，以持平衡。天子居上，佛道之争，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场看戏罢了！”

“老僧的师兄九来，昔年以一指之力，开出十里大道，使得往来十里寺的香客，不再受那攀崖越河之苦，聆听佛法的信客，也日益增多。十里寺跻身为名寺宝刹，师兄实有无上功德。”

“师兄眼见佛道斗争愈烈，苍生无辜卷入事故，不由忧从中来。然而历代佛法高僧，有大智大慧者，不计其数，却始终不能熄灭佛道之争。师兄心怀天下，确是大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只身拜访正道执教，欲以满心慈悲，感染恩仇，止战兵戈，却被奸佞者挑拨天子，说我师兄意欲勾连佛道两家，密谋天下！”

老僧说到此处，双手合十，脸有悲愤之色。

他轻叹一声，又接着道：“天子大怒，自此开始打压佛法，拆庙宇，烧经文…..释家经历了史上最为凄惨的焚经惨案！师兄为息谣言，八百里金銮殿，如入无人之境，竟逼得天子严整三军，兵戎以待！”

“是日天气大寒，赤水河畔，师兄只身一人，对垒天子三军。师兄梵音弥唱，以无上佛法，涤尽三军杀伐戮气，不战而屈人之兵。师兄震服三军，却对天子施以君民之礼，他恳请天子许他一个时辰，开坛论佛。天子为保颜面，故作大方，便也答应了他。”

“师兄乃当世绝代高僧，所论佛法，句句珠玑，当是时，但见百鸟皈依，万兽俯首。三军将士无不感染，丢了兵甲，悲哭起来。此情此境，当真是天地同悲，万民受教。只是…只是师兄讲完佛法，就此圆寂啦！”

老僧说话文邹邹的，木牛听的朦胧模糊。但他潜意识里，只觉得九来实是一个光明磊落、心地善良的大英雄！对他极是仰慕，孩子心性，最是敬佩英雄人物。但他钦佩之余，只觉自己卑微渺小，心中自怜失落，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老僧闻得木牛轻叹，低头瞧着他，慈声问道：“孩子，你为何叹气？”

木牛却不回答，只是问道：“圆寂，便是…便是死了么？”老僧点头答道：“正是！”言语间颇有悲意。

木牛双手支着脑袋，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就算是大英雄，也是要死的啊！老天爷实在可恨！可是，为何没人帮他呢？”

老僧望着远方林海，神伤道：“天子九五之尊，一笑一怒，便可控人生死，乃是世间权威之主宰，旁人不帮师兄，却也是大有道理的！至于我佛门众徒，如若群起而攻之，那就落实了谣言，师兄这满心苦诣，一世清名，岂不全毁啦！”

木牛闻言，只觉这世间有诸多之事，让人想不明白，他不由摇头轻道：“哎，外边的世界，实是凶险复杂，比及我们梨花岭，可差远啦！”

老僧闻得“梨花岭”三字，脸上悲意更甚，他双手合十，叹道：“罪过罪过！”接着又开始了刚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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