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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枞祇

玉阙天关


     “多谢前辈成全。”

     老人双手负後，缓步拾级，脚下的深谷云雾缭绕、幽幽蒙蒙，似无尽处。“不忙，你慢慢考虑，无须鲁莽。这山道很长，还能够走上一段；在走完之前，你还有後悔的余地。”

     “晚辈若有犹豫，便不会来了，请前辈勿虑。”

     “你倒是心坚。”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但几乎陷入鱼尾纹的眼缝里却掠过一抹精光，宛若剑芒：

     “你可知道我的犹豫？”

     “天下第一剑也会犹豫麽？”

     “当年他也是这麽说。”老人捋须大笑：“神剑峰景物依然，人事已非，你今日重提旧话，难道不怕犯忌？”

     “独对‘铁剑神龙’岳凌霄，已是世间最最凶险的忌讳，晚辈还怕什麽旁的？”

     “说得也是。”老人沈默片刻，道：“我想给你爹上炷香，你可有携香烛来？”

     “有。”

     老人接过提篮，揭开覆盖的青布，不禁皱起了眉头：“怎地没有酒？这般瓜果菜蔬，也决计不合他的口味。汝父嗜吃鱼鲜，西湖黄鱼、江宁瓜?、绍兴醉蟹，没有不喜欢的；便是煎尾咸鱼，蘸豉汁乌醋佐饭，都能吃它个几大碗。想那时在江淮……”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

     “晚辈从未见过先父，是以不知，多谢前辈相告。家母经年茹素，家里都吃惯了斋，平日没准备什麽酒肉，明年若还能上得神剑峰来，晚辈必定打点好酒鲜鱼，聊慰先父在天之灵。”

     老人神色尴尬，眸中黯淡无光，暗自叹了口气，默然前行。

     前方的薄雾里忽地漫起一片耀眼寒芒，山道间铿然声此起彼落，宛若群龙乱吟，众剑脱鞘并列，有宽有窄、或钝或尖，算算竟有十柄。一人越众而出，着灰布道袍、杏黄高冠，手里的铜柄古剑宽约五指，镌满表号兽纹，隐隐漾着碧波般的青磷华光，洵为异物。

     只听那道人高声叫道：“贫道东海崂山九观‘玉皇剑’方玄贞，在此等候多时。岳老儿！你僭居‘天下第一剑’卅余年，龟缩不出，一迳拒战，简直贻笑大方！今日我等‘十方慧剑’要替世间使剑之人讨还名位，正本清源。你若还有些许羞耻之心，且拔剑来战！”声音随内力远远送出，在空谷间回荡如雷，竟是个修为精深的内家好手。

     老人理都没理他，慢吞吞回头：“乌鸦叫丧，没的扰人清听。这些跳梁小丑是哪来的宝贝？”

     “前辈，这十位都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用剑名家，任一位认了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江湖朋友尊称为‘十方慧剑’，都说天下剑法已全在这十位顶尖剑客手里，包罗万有，难出其右。”

     “哦？这‘十方慧剑’里，有没有你华家的字号？”

     “没有。”

     老人哂然失笑。

     “没有华家的‘玉阙天关’，没有老夫的‘太皇剑律’，算得什麽顶尖！”

     方玄贞等闻言大怒：“找死！”十剑分列齐出，剑尖均只对正一处。

     老人冷哼一声，脸色骤寒。

     ※※※

     华云峰的“玉阙天关”与岳凌霄的“太皇剑律”，曾是武林中锋芒最盛、并称双璧的不世剑招。

     彷佛与岳凌霄起於寒微、??遍艰辛的游侠传奇相抗撷似的，屹立太湖畔两百余年的“封剑世家”历尽繁华，集英汇萃，总结一十七代好手苦心钻研的心血结晶，终於出了个旷古绝今、傲视当代的“寰宇剑绝”华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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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年二十岁了罢？”

     “是。”

     “你只一个女儿，若不幸身故，华家便要绝後，你可知晓？”

     “晚辈知道。”

     “那你是很有把握的了。也罢！我累啦，不想再躲躲藏藏。你华家存亡绝续的重担，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天也是该有个了局。你……唉！亮剑吧！”

     “多谢前辈。留神了！”

     ※※※

     轰隆一声，天际雷电骤隐。野店门口，少妇眺着远方即将被阴霾吞噬的峰峦，蛾眉轻蹙，面色苍白。她年纪很轻，倘若头上梳起总角丫子，任谁都会错认是未出阁的闺女，这会儿却全然作妇人的打扮了。

     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娃在旁边玩耍，嘴里直嘟囔：“娘！爹和公公上山去了，怎麽还没回来呀？”在她心里，爹与公公都是会给她带上玩具糖果的人，怎能不满心期待他们赶快回来？

     少妇鼻端一酸，险险落下泪来，连忙举手轻抹面颊，强自挤出笑容。

     店家的婆娘看不过去了，直推着汉子去劝；店家连连摇头，忍着别扭走前几步，作势咳了两声。

     “呃……这……我说呢……小娘子，你别看啦！这神剑峰终年大雾，有时老天不赏脸，雨湿路滑，也得就着山里的茅草房子住两天，免得攀登遇险。你相公若迟几天回来，也不打紧，咱们吃饭不过多添副碗筷，你安心住下，别净守着门，弄坏身子怎麽办？”

     少妇敛衽施礼：“多谢店家大哥、大嫂。”话未说完，眼泪已簌簌而落。店家慌了手脚，忙大声唤来妻子，乡下村妇口舌也不甚便给，勉强劝了几句，又给小女娃些糖果糕饼，摇着头入堂去了。

     女娃抬头看着娘亲，眼中若有所思。

     “娘！是不是明儿不乖，所以娘哭哭？”

     “明儿怎会不乖？”少妇一把将她抱起，伸手欲拭去颊畔泪渍，喃喃道：

     “明儿最乖了，明儿是娘的心肝宝贝，也是爹的救命符。公公见明儿是个姑娘，不是小子，就不会杀明儿的爹了……”也不知怎地心头突然一阵狂跳，刚抬起的皓腕凝而未动，竟似痴了一般。

     泪，就这麽和着骤起的雨丝落了地。

     ※※※

     老人木然拔出剑尖，蓦地血花飞溅，泼得满天凄艳如墨。

     他终於明白自己的荒谬。三十年前，“太皇剑律”初次对上“玉阙天关”，那一瞬间的胜负其实是老天爷的选择，无关乎孰优孰劣，就像每次比拼都必须有个结果，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华云峰，如此而已。

     因为这本就是场无分轩轾的决斗。若任一方稍逊半筹，或许就不会有人死去。

     不明所以的他，把“太皇剑律”与“玉阙天关”尽数传给了剑英，耗费十六年的光阴，毫无保留的付出，却再度造就了一个与自己无分轩轾的绝顶剑客，再次将两人间的胜负交到上天手里——

     这回，老天爷仍然选择了他。

     这结果几乎令老人崩溃，虽然那时他还不算太老。

     剑英已死，不能再让他的遗腹子送命……他要让剑英的孩子技压群雄、称霸当世！他要将剑英来不及享受的尊荣名位，全都加诸在这个孩子身上！

     每当午夜梦回，老人总禁不住深自悔恨，从此日夜钻研、殚精竭虑，终於破了自己亲手创制的“太皇剑律”，将破解之法连同“太皇剑律”、“玉阙天关”一并传给了剑英的儿子。

     这次，他只花了十年的时间，便又塑成了一名与自己无分轩轾的高手。

     ※※※

     “前……前辈……”

     老人倏忽回神。

     “别说话！我来为你疗伤。”

     “我不成啦。天……天下第一剑果非虚名，前辈的剑好……好绝……”

     老人听得心都揪痛起来，脸上老泪纵横。

     “你的妻子女儿，我会好生安顿，你尽管放心。”老人颤抖着将皱纹满布的额角贴近那张灰白黯淡的英挺面孔，彷佛随着怀中躯体的温热散去，枯瘦的双臂再也使不出力气似的。

     “你若见着你祖父与爹亲，请他们不要怨我，华、岳之间卅余年的恩怨，就让它停在这儿罢。我时日无多了，待咱四人阴司重逢时，自当再做交代。”

     “我有一事……请前辈……”

     “你说。哪怕是飞月摘星，我也会替你完成心愿。”

     “我……我在神剑峰下东……边三十里的蓝溪村里……”

     老人俯耳贴近，顾不得半边脸孔沾满血污，唯恐错漏了只字片语。

     “……有一个私生儿子，刚满周……周岁，是我娘的安排。华家三代单传，不能绝……绝在我的手里……”

     轰隆一声，耀眼的电光映得四周一片青白。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忽地紧紧抓住老人的手，掌中黏腻微冷，捏着张写了小孩生辰八字、女子姓名的纸片，以及那本封面凝着深赭色污渍的《玉阙天关》剑谱。

     老人双肩垂落，怔然无语。

     “请前……前辈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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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明白我的犹豫了麽？”老人在衣摆上抹乾双手，颤巍巍地扶着涧流畔的溪石站起身来：“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比试印证之剑。‘太皇剑律’，素不空回。我的犹豫是‘战’或‘不战’，一战便致人於死。”

     “晚辈明白。”

     “不，你不明白。”老人闭目长叹。

     两人来到山道尽头。老人从提篮里捻香点燃，拜了几拜，插入坟头黄土中。隔着阵阵烟霭氤氲，仍可清晰见到青石墓碑上刻着“先考江阴华公讳剑英之墓”几个大字，茕丘四周既无半根乱草，青石又复洗刷一新，显是经人悉心维护。

     “这是……前辈替先父整理陵墓，晚辈铭感五内。”

     “起来！你这是干什麽？”

     老人袍袖一挥，雄浑的劲力到处，恐怕任谁也跪不下去。

     “像我这等糟老头，整天闲得发慌，少不得四处走走，以排遣余日。”随手指着不远处的破草庐：“唉！你爹死时才廿四岁，半大不小的娃儿，难为他捱得这山里的静，我偶尔上来待几天，算是给他作个伴儿。我教他武功，拉拔他长大，到头来却得亲手杀他……这般滋味，旁人怕是难以体会。”

     “既然如此，前辈又为何教我剑法？”

     ※※※

     岳凌霄永远记得那孩子对他说的话。

     “请……请你成……成全……”华剑英在他怀里咽下最後一口气，嘴角鼻腔骨碌骨碌地溢着血泡，旋即没了声息。岳凌霄嘴里乾得发苦，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眼珠子痛得彷佛要爆出眼眶，却半点泪水也流不出来。

     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将《玉阙天关》剑谱融会贯通，悉数传给剑英，後来想想不对：“我尽知‘玉阙天关’的奥妙，娃儿岂是抗手？”把心一横，再花上八年，助剑英练成了“太皇剑律”。谁知华剑英并没有拿这旁人八辈子也求不来的剑术修为闯江湖，他学成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杀父仇人挑战。

     “你该做的，是回太湖老宅重建封剑世家。”岳凌霄对他说。

     “父仇未了，我怎麽在武林立足？怎麽重建封剑世家？”

     那时剑英刚娶了媳妇，大大的眼睛，水一般的肌肤，是个安静的标致女娃儿。岳凌霄在剑英的眼里，完全看不到杀气与杀意——剑英为封剑世家奔走过一阵，在江淮武林着实挨了些势利白眼，一回来就吵着要挑战岳凌霄，洗刷家门耻辱，恢复昔日太湖华家的威望。他是真的相信，“打败岳凌霄便能恢复家声。”剑英笑得潇洒不羁，彷佛说的是场钓鱼比赛。

     岳凌霄对自己的徒弟很有信心；当然，对自己也是。

     只可惜他们都错了。“太皇剑律”，原本就是杀人的剑。

     ※※※

     “我答应你爹教你剑法，传下华家绝学‘玉阙天关’，正如我答应你祖父一般。”

     “但晚辈学得剑法，便要找前辈报仇了。”

     “难道……难道你不能打消念头？”

     “前辈，世态炎凉，华家破落卅余年，若非一夕成名，如何再起？至今栖霞山凤翔峰一战仍传颂於市井悠悠众口，贩夫走卒莫不说‘皇剑破天关’，华家声名扫地，怎能重建？前辈传授晚辈以绝顶剑术，苦心栽培十年，恩同父母；若非为了恢复祖宗荣景，再兴华家，晚辈岂能拔剑相向？请前辈成全，接受挑战罢！”

     良久。

闷探享

     岳凌霄是苍鹰、是孤鹫，生於穷山恶水，啃噬血肉?乒浅こ桑?侦冻朔缤蚶铮?グ粱粕常槐戎?栋肷??愎驴嗟脑懒柘觯??品逦隳?峭方鸪岱锘耍?芫〕璋??砭∪倩???桨倌昀椿?依凼谰?ъ兑簧恚?焐?褪侨酥兄??

     江湖人都说，这两人总有一天是要分个高下的。不惟“天下第一剑”的至尊封号只能身属一人，更因为这注定是场延续历朝历代“朱门破户难并立，贵胄寒犊不相容”的域内风骚之争。

     但谁也没想到，居然是华云峰先找上了岳凌霄。

     被誉为“执中贯一，严守以杀”的防御极致“玉阙天关”，遇上号称“天下第一杀着”的“太皇剑律”，两名不该同生於一代的绝世剑者在栖霞山凤翔峰厮杀了七天七夜，终於岳凌霄当胸一剑，为华云峰廿九岁的璀璨人生，也为封剑世家两百多年来的繁华盛况，一同划下了句点。

     其实岳凌霄别无选择。

     如果这一剑再慢分毫，饮恨而终的将是他自己。“玉阙天关”确实是世间剑术之巅，绝不容任何人在它之前还能有所保留。

     “能与你同生於世，华……华某了无憾恨。”

     华云峰紧握着他的手，掌心里的血温热滑腻，濡湿了他的衣襟袖口，染与满山翩然飘落的枫红同色。“我死後，世间除你以外，再无人能教我儿以绝顶剑术。华某不忍‘玉阙天关’终成绝响，恳请岳兄成……成全。”

     “我？”

     华云峰目光失焦，英挺的面容灰白黯淡，万般艰难地将染满血污的剑谱塞到岳凌霄手里：“我不求你，你若不愿意，就当听了个朋友说闲。我这一生只有剑，没有朋友，如果能再活一次，咱们比……比剑之前，能不能先交……交个朋……朋……”

     岳凌霄等了很久，抱着华云峰的身体在风里静静倾听，静静等待，等得眼中热泪滚流，流了又乾，始终没等到他把话说完。

     一个月後，尚在丧中的封剑世家突然闯来了个不速之客，一干披麻带孝的家将护院，没人能在他手底下撑过半招。战圈伴随着打斗哀嚎、门板飞碎的狼籍声响飞快移动，一路风风火火地飙入庄院，直至灵堂。

     “跟我走。”岳凌霄面无表情，双手负後，却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眼前八岁大的男童簌簌发抖，兀自睁着哭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他：“恶人！你杀了我爹，我为什麽要跟你走？”

     “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教得你与我一般本事。你想不想杀我？”

     男童咬着下唇，直到苍白紧绷的唇瓣迸出鲜血，将他小小的门牙染成了一种黄惨惨的淡红色。两人离开封剑世家时，据说满庄老老少少都看傻了眼，竟没人能稍阻些个，就这麽任华云峰的独子与仇敌同去，从此自世上除名。

     就像封剑世家一样。

     几年後，当岳凌霄偶然经过太湖，再回到华家庄院时，那儿只剩座破落不堪的旧宅子，许久许久都没人住过了。身旁的少年微微耸肩，眸里有那麽一瞬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随即又嚷着要吃醋溜黄鱼，扛着长剑大剌剌地转身离去，片刻便走得远了。

     ※※※

     老人把双手浸入山涧里，慢条斯理地搓洗着。彷佛感觉到背後那狐疑里微带战栗的目光，老人头也未回，淡淡的口气似带有些自嘲与无奈：“老毛病了。只要杀人，就觉得自己手上老带着血似的，非要洗一洗才舒坦。”

     “前辈的‘太皇剑律’已臻化境，一剑十杀、滴血未溅，的确用不着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