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水滴落在张通粗犷的脸上,化开沁入他的毛孔里。他心头一凉,抬头看看漫天的乌云拢到一起,黑沉沉的压下来,心下祈祷:“可别下大了。”然而天不遂人,一阵风吹过,他脸上又着了几滴。张通用袖子在脸上一抹,回头对身后十几位大汉说:“下雨了,往前赶一程,看有没有歇脚的地方。”一句话没说完,兜头就劈下几颗,接着泼天的大雨浇了下来,连成一层雨幕将众人裹了起来,拉货的驴子猝不及防,抬起蹄子嘶叫了两声。 一个翠衫少女撑起一把伞,从大汉们后面跑出来,打在张通头上,说:“那里还来得及,这么大的雨,别说人受不了,便是箱子里的货着了水,也不好交代的。我看左首有一个亭子,不如大伙儿到那边先避一避。”张通眼见雨伞打在自己头上,少女的右肩上早溅了几滴雨水,湿漉漉的,忙将伞推到她一边,说:“我有斗笠,不怕淋的。”少女听如此说,便将伞靠到自己肩上,说:“我怕什么,只是你们湿了衣服,也还罢了,若是溅一身泥,倒有得我和李嫂受的。”又指着那个亭子,回头大声说:“大伙儿快往那边亭子里走啊。”大汉们嚷道:“好咧,毕竟是小姐体贴我们。”张通扶了扶斗笠,哈哈一笑,转身走向当先一辆驴车,从箱底抽出一张油布,道:“先把油布遮上,到那边亭子上歇歇脚。”众人发声喊,七手八脚的把油布遮到货箱上,牵着驴子快步走到亭子里,围坐一圈,生了火烤衣服,说些笑话。 时乃大明建文元年,地属维扬界面。这一伙人是北京天威镖局的大小镖师,护送一批货物到浙江杭州,领头的叫张通,是天威镖局总镖头汤宝昌的大弟子,学全了汤宝昌一身横练的本事。翠衫少女是汤宝昌的千金汤小念,汤宝昌没有儿子,年轻时天南地北的闯镖时,总把汤小念带在身旁,汤小念从小耳濡目染了走镖的行道,年方十八,对此道便算精通。这一伙人三月份从北京出发,至今已将近两月,正好赶上了浙江的雨季,今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将众人截在了半路上。 张通摘下斗笠,甩了甩雨水,又脱了上衣,拧干了搭在栏杆上。回头对汤小念说:“小师妹,你还好吧。”汤小念束了伞,一手扶着柱子,望着外面劈空砸地的大雨,皱起眉头说:“接下来这一程路,可不好走了。我看这雨一下来,跟着便是三天两头阴的。”张通说:“不妨,这才五月末,左右是误不了日子。此次交卸了差事,倒能在杭州一游。”汤小念转向张通低声说:“你悠着点吧,六月二十二日,莲花城的赏荷会,还有公事要办。”说着捏了捏笼在袖子里的一件物事。张通将双手搭在栏杆上,说:“我知道,这才是这回正经要保的镖。”汤小念点头说:“知道就好,我跟你说罢,爹爹走时嘱咐,这是事关天下鸿运的东西,赏荷会前,一定要交到莲花城主手里,不得有误。爹怕太过声张使人起疑,不与我们一道,暗地里却一直跟着我们,怕我们有什么闪失。”张通一愣,四围里一望,压低声音说:“不会吧,你是说他老人家就在附近。” 汤小念捶了一下张通裸露的胸膛,咬着嘴唇说:“所以说做好你的本分,这件事一完,咱俩的事便好办。”说完两颊飞红。张通挠了挠头,说:“你先跟他说了?”汤小念侧眼看火堆旁的李嫂正盯着她嘻嘻地笑,更加不好意思,大声说:“哎呀,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将手伸出亭外探了探,接着说:“这么一会子就停了,大家收拾起来,继续赶一程,天黑前赶到前面镇里歇息。”一名吴姓镖师,须发皆白,入行比汤宝昌还早,如今只在镖局里头打点些琐事。因他经验丰富,此次保得镖又非同寻常,汤宝昌特让他跟着张通一行,早晚能提携照应些。如今听他站起来说:“小姐,接下来这一个月,怕是没有个长晴的天。前面倘有市集,便多置办些雨具。再以后多拣官道走,便是下些微雨也不怕。若是白天雨下得漫了道,实在走不得,少不得要赶夜路,因此火把灯笼也要准备些才好。”汤小念点头说:“吴老伯所言极是,这件事,待会儿到了集市,我和李嫂自会操办。”大伙儿便浇灭了火,收拾好行装,起身赶路。 谁知这一带丘陵回环,林木纷杂,雨后道路泥泞,众人脚步也慢了许多,走了一个时辰,竟没见半个人家烟火,天却渐渐暗下来了。汤小念见漫天无一个星子,一弯残月隐在乌云后面泛着微光,不知何时又一场好雨。又见四围里也只是簇簇野草,葳葳青木,拉了张通一下说:“时候不早了,本来水洼子就多,黑夜里路更不好走,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人家了,大伙儿肚子饿,天也是阴的,不如另找个歇息之处,吃些干粮,将就过这一夜,不然再来一场大雨,大伙儿可就避无可避了。”张通说:“你说的是,我四处瞧瞧,看有什么荒庙破观可暂供歇身。”说完纵身一跃,身影已不见了。汤小念向前一步说:“你快去快回。”寂寂夜色中传来张通的声音:“好!” 汤小念叫众人停下,静候张通。张通轻身功夫虽算不得上佳,爬山越野却也不在话下。在山腰里寻着一颗大树,纵身跃上,极目四顾,入眼都是起伏的山的轮廓,如一只只伏地爬行的巨兽。正自怅惘,忽见对面一座半山腰里,亮起一点火光,喜不自胜,便向那火光奔去,几个来回,早到了跟前。原来这火光是从一座古寺中发出来的,古寺在苍茫夜色中巍然矗立,倒也令人心生肃穆之感。然而因年久失修,一应的门窗俱无。张通落在门外,并不急得进入,却在外面往里一瞅。只见里面中间燃起一堆火来,明晃晃的照着正对门的一座大佛。佛像下面一片空地上,有十余个人围坐一起,嚼些干粮,正自谈话。 张通见这一干人都携带兵器,不知是好是歹,不敢贸然进去,便潜在窗下,听里面说话。只见正对张通一个虬髯大汉,从腰间抽出一只酒囊,往嘴里灌一口,说道:“穆三娘,你和你男人,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侠义鸳鸯,当初受仇家的追杀,也曾托庇在莲花城主下,他老人家于你夫妇即便无恩,也算有惠。如今他老人家暴毙家中,显是为人所害,整个侠义道无不愤慨,天南海北无数英豪赶赴莲花城,要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这关节上,你二人如何退缩了。”张通听说莲花城主暴毙,不禁一惊,要知莲花城主张昭堂乃当今武林第一等的人物,武功上有无上的造诣,难得的是为人谦和洒脱,仗义疏财,江湖上若谁有个三灾五难,投奔于他,他无不鼎力相助,几十年来,不知化解了多少冤家宿怨,江湖上黑白两道,对他无不称颂。如今竟然暴毙家中,实在蹊跷,且不说江湖上武功上胜得过他的,便没几个,跟他有怨节的,更是寥寥。就算凶手的武功出神入化,能在家中将他击毙,莲花城高手如云,又岂容凶手随意出入,但听这虬髯大汉口气,似乎凶手至今尚未抓住,凡此种种,无暇细想。又听到背对着张通一个身量苗条的中年女子接话说:“许大哥,不是我夫妇二人知恩不报,城主暴毙,我二人心中悲痛,不输在座任何一人。然而我听说,城主私通燕王,意图不轨,乃为朝廷算计的。我二人只在江湖行走,向来不干预政事的,如今年纪已大,如何敢与朝廷作对......”一句话没说完,那虬髯大汉怒目圆睁,吼道:“城主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从不理会朝廷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那会跟什么燕王勾结。一些宵小之辈混淆视听放的狗屁,你们也信?”中年女子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汉子说:“老许,你听我说,燕王有不臣之心,世人皆知。他要造反,势必想得到武林同道的支持。城主是当今武林第一人,燕王自然要从城主入手,只要城主肯听命于他,还怕天下群雄不替他卖命。” 虬髯汉子听了,跳了起来说道:“一派胡言,燕王算什么人,凭什么城主要听命于他,何柏樵,我看你娶了媳妇,是越活越怂包。”何柏樵听虬髯汉子的话十分不客气,哼了一声说道:“许络由,我夫妇二人的行事,我看就不劳驾你费心了。”虬髯汉子许洛由将酒囊收入腰间,说道:“好,只是今晚在座的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不欢迎忘恩负义的缩头乌龟,二位这便请吧。”何柏樵听了这话,强压怒火,并不说话,穆三娘却按捺不住,拔出宝剑站了起来,喝道:“许洛由,谁是缩头乌龟,可要我这口宝剑说了算。我穆三娘今日要会会你的三十六路伏虎拳了。”她自己虽不是许洛由的对手,但因有丈夫在场,故敢跟许洛由叫板。虬髯汉子哈哈一笑,说道:“穆三娘,我江淮一虎,成名以来,从不跟女子动武,看来今日要破这个戒了。何柏樵,你也不用干坐着,你夫妻两个,并肩子上吧。”说完又拔下腰间酒囊,咕嘟嘟喝完,“啪”一声摔个稀巴烂,摆了个起手式。 张通此时心乱如麻,先不说这伙人打将起来,自己那伙镖师难免露宿山野,如今新听说莲花城主已死,六月二十二日的赏荷会,那件神秘的物事该当交给谁?正自烦乱,里面的气氛却又缓和下来,原来一名年纪稍长者站出来劝架,那人四十年纪,浓眉阔目,直鼻权腮,说道:“三位切莫动怒,穆三娘还请收回宝剑,许兄也请收手。且听肖某一句话,如今城主暴毙,武林中人闻之莫不愤慨,大江南北,各路好汉,正齐赴莲花城,一则为吊唁城主,二却是为了查明真相,为城主报仇雪恨。如今咱们江淮一带成名的好汉,恩......女侠,除了年事已高的崔前辈,归隐已久的陈太岳,赵临海两位大侠,抱病的罗方,十有八九都在此处,且不可窝里斗,自家闹起来,传出去叫人笑话。何穆一对伉俪,受恩于城主,这份情欠下了自然要报。只是如今听说城主暴毙乃是朝廷弄得把戏,何老弟不欲牵连政事,说要相机行事,也无可厚非,并非许兄所想的就要打退堂鼓,不去莲花城。至于说城主与燕王有来往,燕王就藩北平前,确曾多次去莲花城拜访城主,二人算是故交,不过那时燕王尚年轻,城主也是刚刚成名,如今二十年过去,再不曾听得二人打过什么交道。现单凭凭空出现的一纸书信和几个小辈的妄断就直言城主与燕王私通,密谋造反,实在草率。好在赏花会只剩不到一月,到时玉莲盆前萃英台上,自有一番道理。” 许穆二人听了这话,只好坐下。何柏樵拱手向肖姓大汉说:“肖兄所言极是。只是何某听说,那份城主给燕王的亲笔信上,确凿写道:天子孱弱,权臣当道,若不想大明江山重蹈二世之辙,非大王树帜金陵,操戈南疆不可,张某不欲天下再遭涂炭,特置马江南,待与大王会猎吴越,共襄太平,期期之目,望穿秋水。此信为朝廷斩获,焉有不血洗莲花城之理,只是朝廷不欲将事闹大,暗派杀手伺机刺杀城主,万事只是不惊动燕王为上。”许洛由喝道:“姓何的,你见过那封信吗,如何就说是城主亲笔所书?”肖姓大汉摆摆手说:“许兄息怒,那份信经由城主儿子张少侠确认,确是城主笔迹,落款处还有莲花印。笔迹可以造假,莲花印错节互扣,纹丝相绕,再无一人可拓的来的。只是朝廷寻得何方神圣,竟能毙城主于采桑阁内,来去不留半点痕迹,这实在不可思议”众人早想推推这其中的奥妙,听得肖姓汉子如此说,兴头不由一来,纷纷发言。 张通顾忌汤小念一行,本想离去,但莲花城主暴毙,乃武林中第一件大事,与自己此行也是密切相关,又想再打听得一些消息,见月亮从乌云中冒了出来,知道一时半会儿下不来雨,故俯身潜形继续偷听。只见一个短小精悍,粗眉细目,一抹八字胡的人说道:“老肖,你说那封信经由张少侠确认是城主所书,那莲花城对此事怎么解释?”肖姓汉子说道:“莲花城虽对书信之事供认不讳,但对信中内容,却是自有一番看法,莲花城总管孙子通称,城主在信中明白说道不欲天下再遭涂炭,故请燕王南下,实为清君侧而来,并非教唆燕王谋反,小人唯恐天下不乱,造谣生事,要天下英雄明察才好。”那八字胡说:“照城主的为人,孙总管这话,有几成可信?”许洛由复跳起来说:“照城主的为人,十成不止!”肖姓汉子叹了口气,说道:“不论有几成可信,这封信既为朝廷斩获,朝廷与莲花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八字胡皱眉说:“然而若是朝廷下的黑手,得手之后,装聋作哑,息事宁人岂不好,又怎能让这封信轻易流出来。如今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燕王枭雄一世,素怀异志,焉能不有一番作为?”肖姓汉子说:“这谁又知道,如今燕王已成骑虎之势,起兵北地,纵马南疆是迟早的事了。” 听到这里,张通不禁回想起此次出镖前,汤宝昌将他与汤小念叫到一处交待的话,那是初春,北平尚且严寒,汤宝昌将他二人带至内房,摒退众人,从棉袄袖口中抽出一个精致的小盒,上面精雕细刻一条黄龙,张牙舞爪吞吐山河。汤宝昌一手攒着这小盒,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起了一件事情。那是昨日晚饭后,汤宝昌独坐练功房做些吐纳功夫,忽然一阵风吹过,面前多了一人,汤宝昌大惊之下,一掌拍过,那人只微微拂袖,早卸了他这一招。汤宝昌定睛看时,来者僧袍鼓风,袈裟蕴气,双手合十。乃是燕王府第一谋士,大庆寿寺住持道衍禅师,道衍大师俗名姚广孝,此人幼时在径山随师习禅时曾有奇遇,学得了一身精湛功夫,故能轻松潜入天威镖局,无人知晓。汤宝昌陡见此人,不禁一惊,问道:“大师此来,所为何事,汤某有失远迎了。”他在北平做镖局买卖,多承道衍照顾,故语气间十分客气。道衍一展眼,宣声佛号,说道:“汤施主,是道衍不告自来,打扰了。”汤宝昌早站起来,扶了一张椅子说:“不敢,大师先请坐。大师能来垂教,汤某何其幸也,打扰二字,再也休提。”道衍说:“汤施主谬赞了,道衍此来,是有一件事想托付汤施主,因事关重大,故不曾相约,擅自闯进,还请汤施主见谅。”汤宝昌深知道衍作为燕王第一谋士,深得燕王信任,道衍托付自己的事,如此神秘,多半与燕王有关,心中虽不想插手王府的事,但道衍对天威镖局提携甚大,不好拒绝,只得说:“不知是什么事,但凡是汤某力所能及,一定尽心办理。”道衍说到:“说来简单,只是想让汤施主保一趟镖而已。只是这镖事关天下鸿运,若有差池,只怕连累天威镖局上下百十条性命。”汤宝昌见说的如此重大,心中虽然一悸,但也激起了兴趣,说道:“天威镖局从成立到如今,几十年里风来雨去,好不容易闯出个响堂堂的名声,正是鼎盛之时,岂有到手的买卖不做之理。大师要保的是什么镖,就请明示吧。”道衍说:“汤镖主果然是爽快人,如此说,也叫道衍放心。这趟镖如今就在道衍身上。”说罢手上早多了一个小盒,汤宝昌奇道:“这是何物?”道衍道:“这是何物你无须知道,我只要你在六月二十二日莲花节前,将此物送到莲花城主张昭堂手中,不得有误,此事之后,燕王保你天威镖局前程似锦。”汤宝昌接过盒子来,说:“押货运物,这是镖局份内之事,无须额外奖赏。镖局能有今日,多承大师的眷顾,如今大师有用得着汤某的地方,汤某敢不尽力。”转身拿出纸笔要写凭证,道衍止道:“此事要秘密进行,就不留记录了。”又从怀中摸出五十两纹银,放到身旁一张桌上说:“这是行镖的费用,汤施主收好。只是此物事关重大,千万不得有误,切记切记。”汤宝昌倒也不假推辞了,说道:“大师放心好了,到时候,汤某保管此物在莲花城主手上。”道衍点头微笑,高悬佛号,撤步走了。 汤宝昌讲完之后,张通汤小念均感十分稀奇,汤小念问道:“爹,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过了没有?”汤宝昌说:“道衍大师不说,我自然不方便看。”汤小念接过盒子来,瞧上面还上着一把精致的小锁,不禁嘟起了嘴巴。汤宝昌微微一笑,又说道:“如今叫你俩来,是想让你俩保这趟镖。按理来说,此镖事关重大,本该我亲自走的,只是最近我有些杂事,离不开镖局,所以这次要你俩代我走这一趟,道衍大师说了,这趟镖安全送达,天威镖局前程一片锦绣,若有稍许地闪失,便是灭门的大罪。这副担子,你俩担得起吗?”张通上前一步说:”师傅有事,自然是该弟子效劳。弟子虽然年纪尚浅,大小也出去历练过几十遍了,这副担子,弟子自问还能挑得起。无论有什么不测之事,弟子只是舍命保镖便是了。”汤宝昌说道:“通儿,你从小心思密,胆识大,练武又勤,我是很看好你的,这次保全了镖,便是保全了我几十年的家业和一世的名声。城东张老板有三箱绸缎要在六月份送到江南杭州的绫罗阁,你俩正好顺路将两件事一并办了,也能稍稍掩人耳目。”张通汤小念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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