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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按理傅家遇事,早该动用大权,将凶手打入天牢问斩,若非师父以「比
武误伤至死」的说法应付,这等钜案岂能交由本门自理?若说比武失手,那是江湖中
日日皆有的事,如此傅家纵然有怨,断不致与水云天翻脸。之後师父再假意捱不过众
人恳求,废去大师兄武功,终生囚於离恶岩赎罪,料想傅家也无话可说。
「这便是我不肯当庭吐实,却又放众人往飞觞小筑的缘故。你和我同是那日杏林
里的目证,自该回避。」狐佚之轻抚着膝上长剑,抬头迎视:「你不去飞觞小筑,这
其中的关节必已想得通透。我俩均为营救大师兄,甘愿受同侪误解,你若自视清高,
怎地我便狠毒了?」
「你明知傅晚钟的丑事绝不可揭破,却让小师妹去说!」方悔之厉声道:
「你想小师妹多久之後才会发现:原来是她亲手将大师兄推进了万劫不复之地!
一月?一旬?一日……或是一个时辰?你知道她不会永远蒙昧无知;当她冷静下来,
慢慢想通这个道理,想通当朝首辅之後、天下第一大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品行绝不能
有亏!如果有人揭发他奸污民女,必是恶意污蔑!而说谎的代价便是死——但楚怜心
是楚湛风的女儿,所以她也不能够说谎,说谎的、该死的必是「他人」。你不阻她,
便是置大师兄於死地,让一切救援都化为泡影!」
狐佚之突然狂怒起来。
「阻?拿什麽来阻?她割了头发,割了尾指,接下去或许还要割喉咙!她从小最
怕疼痛,连缠着头发都能冒出满眼泪花。方才你没见她一寸寸割着自己的模样麽?」
他双眼赤红,沉声咆哮:「要是换成你,还能顾得上大师兄麽?」
「所以你放她过去,让大师兄非死不可。」方悔之冷然道:
「大师兄死後,小师妹必定伤痛欲绝,然後慢慢想,慢慢明白:原来是她的鲁莽
害死了大师兄,而所有人里只有三师兄真正为营救大师兄出力,不惜兵刃相向,忍受
误解……在这里,大师兄向来是天,令人仰望、令人心生向往,只要有他在,你永远
只能是地。除非有一日「天」崩溃了,抬头但见绝望,人才会想起「地」的存在,然
後加倍依赖、眷恋——」
方悔之目光如剑,字句都自牙缝里挤迸出来:
「狐佚之!你不仅狠毒,而且卑鄙!」
狐佚之放声大笑,笑得眼角微湿,忽地振起,琴剑铿然翻覆,抬头竟也是咬牙眦
目:「你既不狠毒卑鄙,怎地不来阻她!」
方悔之正欲反唇,突然气沮,神情灰败。狐佚之双肩起伏,半晌才颓然坐倒,随
手将横几扶起,低声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你和我一样,都无法承受拦阻她的
後果,见不得她受苦,更见不得她为了别人受苦,不敢让自己为她所恨。」
方悔之抱剑默然良久,突然摇头。「那不是你。」
这静默远比料想中更加短暂,两心相知的宁静气氛在亭中不过维持了一瞬,狐佚
之眸里掠过淡淡的讶然,凝然冷对。
「是你把当日之事告诉小师妹的,你对她再也了解不过。」
方悔之转身走入雨中,尖亢的声音比狐佚之的眼神更冷:
「况且我从不相信,傅晚钟有本事一剑刺伤你。可惜大师兄没有怀疑。」
远方午钟忽响,自雨幕中层层震递,余音听来竟与《潇湘水云》有几分神似。
◇◇◇
当日晁改之因犯五大戒之末,於锋华别境伏法,享年廿九岁。
很多年以後,狐佚之做了水云天的掌门,江湖上管叫「曲水流觞」。在他手里,
水云天仍是正道第一大派,傅家却在他继承大位後的第五个年头遭政敌整肃,举族流
放西南。
常敬之在一场讨伐邪派的大战里误中冥府神宫埋伏,身中九刀十二箭,断气时犹
未阖眼,成为日後正道中人拿来痛批魔教为祸剧烈、正教浩气长存的典范。而屈函之
一直都是门中备受敬重的尊长师范,行事谨慎合宜,掌门屡次想召他回京,他总是兢
兢业业地致上书信厚礼,卑言婉拒;殁於映醉城任上之时,只差两天便是四十三岁的
寿辰,身後虽无妻子送别,幸有门人捻香。
方悔之则在数十年间辗转被派往璧郁森陵、苍风月漠等地域的最边境,历经无数
惨烈战役,始终都没有死,最後被召回水云天,重至少年时代曾於其中弹琴扫地的监
真阁整理经籍,转眼又过数载,渐渐没了音讯。
至於楚怜心,自从她当了掌门夫人之後,便鲜少在人前活动了。根据众弟子模糊
的印象,掌门夫人总是十分安静,兼具美貌与贤淑温婉的品德,只是偶尔笑起来,似
乎有些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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