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绝情谷底＜转＞

盛新美

我从刺骨的冰寒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水湄，而岸边，花繁叶茂，幽香阵阵。 

　　我缓缓站起，茫然伫立。四壁青山环绕，这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中花香寂寂，幽静无人。 

　　我抬头，但见白雾茫茫，青天渺渺。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我的过儿，但是，我没有死。 

　　我离开我的过儿啦，从此，我再也见不到他。可是，没有过儿的我，该如何活下去？没有我的过儿，又该怎样的伤心？ 

　　我记得一灯大师曾说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是世间，谁能离于爱？ 

　　祖师婆婆亦有遗训：“无喜无乐，无思无虑，无牵无念，无嗔无欲。”可是，我偏偏就是想着我的过儿，偏偏就是牵挂着我的过儿。我终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遇上了过儿。我终生都不后悔，违背祖师婆婆的遗训，喜欢上了过儿。 

　　可是这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想方设法，要来阻拦我和我的过儿？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事，纠纠葛葛，终于拆散了我和我的过儿？ 

　　我挥掌击树，搭建茅屋。遥想当年与过儿在终南山脚搭屋而居，不由得痴了。 

　　过儿，他身子可是好了？有谦冲慈善的一灯大师，有聪明绝顶的郭夫人，在天竺僧觅得的断肠草，他必定会健健康康，活活泼泼，一如往昔吧？ 

　　只是没有我的过儿，谁去关心他？谁去照顾他？ 

　　我剥下树皮，取出金针，如当年在古墓一般，为过儿缝起衣衫。 

　　但不知道这般的样式，他穿上是否合身，是否好看？这一件不好，再做一件罢。 

　　但不知今后可有谁为他缝制衣衫？是郭姑娘么？她出身名门，才貌双全。郭大侠一向又有亲上加亲之意。只是她性儿骄，必不肯亲手缝衣罢？不不，我的过儿，他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心中只有我，怎会再娶别的姑娘呢？他此刻，必定如我想他一般，在想着我罢？ 

　　我忽觉得胸中大痛，一时之间，全身如中火烧，头疼欲裂。想来是毒气发作了。 

　　当日在古墓之中，洞房花烛之夕，过儿曾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能减毒发之苦。那水潭之底，万年玄冰，阴冷透骨，不知可有寒玉床之效？ 

　　我潜回冰窖，烦恶立减。 

　　呆呆地坐在潭边，忽闻嗡嗡之声。竟是玉蜂。挥手相招，这些蜂儿，便款款飞近，围着我翩翩起舞。 

　　我倍感亲切，微微含笑，挖了少许潭泥，在树上筑了一个蜂巢。 

　　静静地看着蜂儿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我在心中默念着《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诵之，但觉郁闷稍遣。 

　　玉蜂渐多，酿蜜甚富。潭底又有一种白鱼，味美多脂。我每日以蜂蜜、白鱼、水果为食。自觉毒发次数愈来愈少，痛楚亦愈来愈轻。后便不再发。莫非那蜂蜜白鱼诸般食物竟是治毒良方？ 

　　可是过儿，他怎么会想到我还活在世上，怎么会想到我竟在这绝情谷底？而这绝谷幽深，四壁光滑，我又如何上得去，见得到他？ 

　　我扬起衣袖，卷住一只玉蜂，用金针在蜂翅上刺下六字：我在绝，情谷底。左边三字，右边三字。 

　　松开手，在我深情的注视中，在我殷殷的盼望中，玉蜂翩翩飞去。但愿这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所见，能告诉我的过儿，能救我出谷。 

　　只恨这蜂儿太小，字又太细。怕不能被人发现罢？好在蜂儿甚多，我一只只地捉来，一只只地刺字，又一只只地放飞。 

　　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蜂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我临水为镜，俯身端看，但见雪肤依然，花貌如昨。轻掠云鬓，鬓边无花。“龙女花”只等过儿一人来戴呢！ 

　　我想起师姊最喜欢唱的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明白过我的师姊，但现今，我终于明白了。师姊，她的一生，也实是孤苦伶仃。她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她喜欢的人，心里始终放着另一个人。而我的心里，始终放着我的过儿。过儿的心里，始终放着我。 

　　微风轻柔，仿佛过儿的手抚着我的面颊。我多么希望，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穿过重重的山壁，看得见我的过儿。只要看他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我看不到，我看到的，是潭水中模糊的泪光。我看到的，是阳光下落寞的身影。 

　　我想，我是终生都见不到我的过儿了。除了梦中。我只要睡着必定梦见他。 

　　梦中，我听到他轻轻的哭泣，泪水一滴滴的落到我的心尖上，打得我极痛，极痛。 

　　我走过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 

　　过儿抬起头来，我们四目相对。过儿似乎已不是我的过儿了，他的鬓边已见岁月的风霜，他的额头已见时光的烙印。过儿又分明还是我的过儿，他的眼睛和十六年前一样的柔情款款，蜜意深深。 

　　呆立半响，我们同时“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原来，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等了十六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朝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 

　　过儿拉着我的手，奔到屋外，大声道：“龙儿，我好快活！”他猛然跃起，跳到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我再也忍不住，再也不想忍，纵声大笑起来。祖师婆婆的那些禁条，通通都到九宵云外去罢！我是小龙女，我要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 

　　恍惚间，终南山下幼时的过儿翻筋斗的情景，又历历在目，浮现眼前。原来有些事，从最初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要到老。幼时的过儿，有我照顾；如今的过儿，有我在旁；将来的过儿，有我相伴。 

　　我取出手帕，如当年在终南山下一般，走过去，替过儿轻擦额头。 

　　过儿伸出手来，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十六年弹指一挥，恍如云烟。此时此刻，我看着的，是我想看的人。我靠着的，是我深爱的人。 

　　我知道，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要分开了。

令狐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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