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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听说名门正派是很龌龊的,所以很担心,怕他们不肯放我。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龙啸云和夫人是不和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办,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江湖的名侠到我客店里来了,要借我的剑看。我找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受死罢!”
这是《射雕英雄传》上的句子罢,但经很多武侠小说家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武侠小说风行,金老先生便写了一部给华人看的书,中间便是这一句。王朔很斥责他的不逊,文学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我能在江湖混的那么好,是靠李寻欢照我,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武林大会,侠客便在木板上写告示,末一句是“请全数人员无论如何都照样到要”,而且在“照”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李寻欢照我,才出来混的。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大侠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江湖名侠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证据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名侠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金庸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关外是穷地方,所以关外人当然是低能儿,能在江湖混得好,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屠杀关外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江湖上添加了一个金钱帮,帮会形式是全日制的,一天已完而还没有到完的时候,便找几个好欺负的混混围殴,自然都是金钱帮胜关外人的情形。但偏有关外人夹在里边:给金钱帮人做侦探,被金钱帮捕获,要砍死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关外人;在旁边看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砍一次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关外来,我看见那些闲看砍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的终结,我便去寻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在中原混了,并且离开这江南。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海上,先生教给我的武功,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去海上,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在中原而混的武功之类,怕于海上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把飞刀,后面刻着四个字道:“小李飞刀”,还说希望将我的剑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剑了;他便叮嘱我将来有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中原之后,就多年没有拿过剑,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和一把剑。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朋友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关外,就是希望关外人有好的武功;大而言之,是为武术,就是希望好的武术传到关外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秘籍,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秘籍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飞刀至今还挂在我海外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喝上一杯二锅头,再继续练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武功。
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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