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 代君敛早早地起了床,穿衣打扮。 对于寒花楼而言,是个与往日无差的清晨。只是高朋厅内,琴棋书画四堂管事齐聚,坐居高位的代君敛望下堂下四人,嘴角勾起了畅快的笑。 书狂展证环,一手握着石料篆刻着。 画圣御采文,轻摇着羽扇,稍比司马御年长的他向着对座老者微笑着。 棋圣游笏,望着后辈人朝气的样子,自是抚着花白的胡子。 琴魔后人司马乐,却是注视着手中的古琴,一语不发。 历代琴魔成名兵器,十大名剑之一的剑胆琴心,如今却只是小姑娘手中的寻常乐器。通体流光的古琴仿佛由金属铸成一般,闪烁着危险的寒光,可其中气势就算此时尚未弹奏在场众人都可感受到。 不曾展现的神威将如同雷霆崩腾,这柄琴别名自然如同它之琴音一般,霹雳二字。 而琴中剑列缺,却在十余年前断于他人之手。也正是司马御忘记过去的那一瞬,那无法根治的离魂症发作的时刻。 今日众人相聚,却是要为这柄空琴迎来新生。 代君敛早先就知道有人要来送剑,却刻意没与司马御说明,本是想给他一点惊喜却不料出了变故。如今他一人只能带上他小妹代行收剑,虽然这剑的到来不会让挚友有更多的欢喜,但也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无数宠溺中,勉强算得上厚重的一份。 高朋厅的门开了,与其说是侍者打开的,倒不如说是一阵邪风吹开的。来者一身厚重铠甲,玄色之上尽是刀斧痕迹。唯能看到是黑盔之下一双浑浊的双眼。而身后装剑布包锁链纵横,好似罪人束缚其中。 众人皆起身,回首注视此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如同高山巍峨步步走来。司马乐手中圣琴此刻如感受到剑之存在,在少女怀中躁动起来。 代君敛狂热起来了,他站起来,快步走向那披甲人,却在那人停下的三尺。他瞪着眼,声音欢悦而又颤抖:“没想到送剑之人竟是品剑师您,本楼主真是三生有幸可见名剑出世啊。” 那活动的盔甲发出了沙哑而有低沉的声音,讽刺面前大永第一风雅之地的主人那无可救药的无知:“在下有幸拜入金先生门下为徒,送剑之事阁下自然不用惊讶。只是此行而来,送的却是魔剑一柄。” 说罢,他使劲将身后布包甩至生前,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布包却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木质的地板顿时被撞开了一个大坑,飞沙走石煞气四溢: “在下品剑多年,只评不铸,只因贪生怕死,求苟且一生。如今魔剑势威,在下只能躲在铠甲之后。启剑之时,还请在场诸位保好自己。” 却见他猛然扯动手中链条,布包之上铁锁竟然一一蹦碎,布条层层落下,白日之下无数寒光如同堕天流星,从缺口之中迸射而出。 在场众人顿时运功抗拒,那离剑寒光一一偏斜四散而飞,击在桌椅墻面之上,霎时断裂碾碎之声四起,损毁的家具七零八落,厅中一片狼藉。 运功众人躲过剑光,却忽感四肢轻浮眼前眼花缭乱,耳边不知何处传来靡靡之音,唯有再次提功,才消除了这骇人幻意。 而司马乐手中剑胆琴心应感自行而出,落于布包之前。布条落尽,一柄青铜长剑系满透明丝线凌空而起,随着青光一现,没入圣琴剑槽之中。 丝线宛若藤蔓,围绕紧缠,穿刺破体。那如同活物的丝线此刻化身虫兽,与琴化茧。异象突显不过半响,由白色丝线而成的巨茧立于众人之前。 因为全身厚重铠甲而安然无事的评剑师见状,却是连声叫好:“魔剑绕梁,剑威如琴威,用剑若是内力身后,三日不绝绝非难事。此等好剑,在下也是第一次见到。代楼主,幸事幸事啊。” 代君敛呆呆地看着那白色巨茧,却又突然癫狂大笑,尽显不世风采: “好啊,好一柄绕梁啊!金老爷子不愧是当世名匠,果然没让代某失望啊。” 他猛然一掌拍在巨茧之上,却见鲜血淋漓落满茧身。一道厉声,再现南疆武林之主浩荡雄伟: “黑白知音、点墨春秋四堂听令,即日开始捉拿司马御和那个女人,无论天涯海角都给代某抓回来。” 三堂堂主应令和声,司马乐口不能言却也“啊”了一声。她虽不知兄长离开不过数日,楼主为何要抓他过来,但她知道祖父平日教导,代君敛之能为非他们所能想象。 却在这一声应和之后,却是不速之客的厉声打断,评剑师之后来者却是有间客栈龙首掌柜... 王尘! |
代君敛倒是晓得司马御答应下来的原因,于公于私都知道。他太熟悉司马御了,从十多年前那个在血雨腥风中失去记忆的少年到如今沉稳听令的琴魔。 司马御在寒花楼的那么多年鲜少拒绝过自己的要求,甚至代君敛会有种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错觉,仿佛司马御只是为自己的命令而活着。 当然啦,这一切到今天全部结束了。 算不上翻箱倒柜,但司马御整理行囊的动静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与其说是为了一趟远行做着准备,倒不如说他摧毁着一切自己在寒花楼的痕迹。 他好像要带走一切,带不走的就丢入火盆烧了。灰烬着着火光,充当着这初秋将要灭失的萤虫。 火光映得代君敛的侧脸通红,象是醉了的人涨红了脸,在他焚尽下一卷书后惨笑: “要不把你那柄琴也烧了算了。” “那是祖父留于我与小妹,音脉世代相传之物。若是烧了,司马家列祖列宗怕是要恨透我这不肖子孙了。” “你心里还有列祖列宗?”他爽朗地笑着,颤得他靠的门与他一同笑得花枝招展:“你说这小姑娘是有多大魔力,这才几天就把你魂都给勾没了。” 司马御反驳地很有力,自然有些无所谓的态度在其中: “我趁这个机会带着刀去见一趟金老爷。若是问得什么,你也不必要再怀疑尘了。” “哎哟,这胳膊肘就差没翻过来了。他是给你多少好处,连你爷爷死的事你都要偏袒他。” “因为我不是你代君敛,想杀就杀。王尘和我与你,我们三人十来年的情分容不得我怀疑他。祖父最恨重山派的人不错,可这不代表我要继续他的仇恨活下去!” 语速渐进,却又没得躁进,司马御把自己的激动压抑下来,用着沉稳的语气回答代君敛: 带孔的废刀划过赤色的寒光,终在司马御反手纳刀之后收入了琴袋之中。可抬头一望,除了月朗星稀就是代君敛的一张苦脸。 是夜,两人的对望中穿了夜风,灭了火烛,飞翻的燃纸灰烬成了两人眼里唯一的星光。 “记得回来。” 司马御用鼻“嗯”了一声算作答应,盖灭了火盆回身向着内堂离去:“好梦。” 代君敛合了门,用了最后一丝力回道: “你也是。” |
之所以讨厌这寒花楼的长廊,只是因为漫长的走道总是可以塞满代君敛所有的话语。从知音堂走出来到此刻,代君敛并没有给司马御太多的机会开口,侃侃而谈聊得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你若是在乎那姑娘,为什么不和王尘提这事呢?” 司马御望着即将达到的高朋厅,象是明白了些什么,半真半假地回答: “一面之缘而已,而且我也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从某种程度而言,代君敛的世俗刻意露骨,但他总是能让人适应他的世俗。司马御明白挚友的表演的含义,任凭他听了自己的回答后换了话题提高了嗓门向着高朋厅走去: “所以这穷乡僻壤谁能称得上富家人,也就只有王尘王老板,二十万俩说拿就拿。” 赔笑出了差错,司马御不想听到代君敛刻意提起王尘,但也就是那一声赔笑突兀地断了下来,要做的不过是继续笑罢了:“所以王老板今日前来,楼主还得好生招待才是。” “可不,寒花楼的大金主,怎样都得有求必应啊。”说罢,代君敛推开了高朋厅的木门,眼前所见不过两人,早先已有人奉茶如今安坐的王尘,背着雕金长棍一身江湖打扮依柱而立的咎飞英… 她换了打扮,司马御一时半会没认出,无论是梳起了英气的马尾辫还是换上了绑腿长靴。最要引人注目的,怕还是她背上系着的雕金长棍,金色的凤头立在黑漆棍上,耀眼地好似不像一件兵器。 也正是因为兵器的出现,司马御才没有忘记咎飞英江湖人的身份,说来也是趣味,那日相见还是千金闺女,如今持了兵器盘手胸前就成了另一副光景。 那两人却也早已听到代君敛那唯恐世人皆知的嗓音,开门的那一瞬也同样望向洞开的门扉。四目相对,沉默也不过些许时间,司马御把目光全给了咎飞英,她亦如此,而王尘与代君敛的对视却只有片刻剎那,换来的只剩阿谀奉承: “王老板,贵客贵客。” “不敢当,如不是代楼主这一贵人,王某在南疆一带怕也没出头之日。” 两个人象是原先就说好了什么一般,如同戏子在这对起了戏。 唯独司马御和咎飞英两人对视着,仅仅是想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司马御立在门口望向咎飞英那双目,只读懂一片清霜之后,她便扭了头看向相互奉承的二人。司马御顿时觉得那双眼太过熟悉,却忘了在哪里见过。 “重山那边好似有要事,咎老前辈特意飞鸽传信,希望我将师妹早日送回重山。只是客栈事务繁忙,我这也没有什么靠得住江湖人士…” “不过是送咎小妹回重山,这点小事不在话下,我且去挑几位熟习南疆风土人情的部下护送咎小妹北上,让她顺道玩乐几日。年轻孩子,出门在外没几日就急着赶她回去,你这做师兄的可就太不成样子了。重山真要有什么事情,早就派人寻你了,何必飞鸽传信。小老弟你说是不是。” 代君敛笑着来到了王尘身边,坐在一旁的同时拍了怕他的肩,就象是寻常的武林前辈关心后辈的摸样,王尘虽是一脸的尴尬,但他抬起头看向咎飞英,看着她以一种肃杀的神情看向自己的时候,苦笑着想要回答什么。 这肃杀的神情太过微妙,它介于羞涩和冰冷之间,让人无法察觉。代君敛隐隐约约顺着王尘的目光读懂了点,而司马御却是一分都没明白: “其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马堂主成全…” “在下?”司马御不知道为何话题的矛头转向了自己,虽有些错愕,但这小小意外并不会影响到寒花楼知音堂主。却见王尘有些难以启齿,铆足了劲才开了口:“师妹希望马堂主随她北上。” 咎飞英直接走出了高朋厅,没有原因。也许是羞涩亦或者是别的理由,王尘见状赶忙追了上去,却在门口驻足了些许,只为和司马御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明日正午王某客栈出发。御,你仔细斟酌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开了,不象是那个体弱多病的王尘应有的速度,更重要的是比起他离开的脚力,那临别的一句却是字字沉重。 司马御没有回头望向两人的背影,他一时半会无法理解那话语中包含的他者含义,他只是立在门前,听着代君敛苦痛的讽刺: “怕不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我的御啊,你这次可要好好想想了。” |
霹雳布袋戏 |
楼主厉害,写这么多了!赞 |
琢磨了很久,司马御才勉强想起这刀的事情。 倒也不是他不想想起,只是他的记性很差,寒花楼里很多的事务到最后还得靠两位侍女提醒。代君敛坐在对桌饮茶,却看到他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惊呼: “我知道了!” 代君敛算是憋了口气才没把茶喷出口,抚了抚胸口看着挚友和善地闻到: “你见过这刀?” 司马御将手头那柄刀翻来覆去,最后敲在那缳首上。弹刀有声,清脆明亮,就如同他的回答一般:“金老爷子铸的刀才会配以这样的缳首,铸刀时刻意减少了锻打的次数,留出的空腔方便施展音杀功夫。” “所以常人眼中的废刀,在你们这种专门施展音杀的高手手中,也算的上是神兵利器。”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 代君敛看出了他的疑问,入了口的茶也凉了三分。倒不是不愿解答,只是看不过司马御凉薄的性格: “音杀功夫靠着物件空腔施展,若是用来抵御也是同理。那杀手怕是知道你祖父的功夫了得,就算双腿残废也有可能出招将他击倒,才备了这样一把刀。” 解释了,司马御也不在乎已经死去的祖父。他只是盯着刀入神,仿佛代君敛的回答成了意料之中。他没有为自己斟茶,此时此刻刀比茶重要,比自己重要。所以暖茶入了口依旧会凉,只因为代君敛怕,怕这样的司马御: “你若是记不起别的细节,就别强想。能确定这是金老爷子的刀,我写封信让他确认一番就是了,你这几天就还是待在知音堂,哪里都别去了。” 司马御难得的不服气,抬着头瞪着代君敛: “我要带着刀去找金老爷子,亲自问出真相。” “若是我不允许呢?” 哑了口,代君敛才觉得有些欣慰。替痴迷的人斟了茶,他微微一笑,探手拿过了那柄刀,收入了先前备好的刀囊: “你的离魂症虽然十几年来好得七七八八了,但若是让你一个人出远门我还是不放心。让我请苍星崖的大夫给你看了症,你再出门也不迟。” 司马御的离魂症他自己自是比他人清楚,代君敛却拿这个理由压着自己。过了而立之年的七尺男儿,却是在这事上和代君敛闹了变扭,就算是往日同样冷静的语气,都透着丝丝杀意: “这事情只能我一人处理,若是波及到乐儿...” “原来你还知道你有个妹妹啊。”他浅笑,饮了一口茶,鄙夷地回了一句:“我以为你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呢。喝茶吧,这事没得商量。 ” 司马御摸到瓷杯,感受到暖茶那一丝温热,反倒是冷静一下。一口饮下站起身就打算走,如此牛饮也说明了他此时的心浮气躁,代君敛没有拦住他,却是让步入小亭的凉笙拦下了: “楼主堂主啊,客栈的王老板求见,怎么安排?” 代君敛在金文宴上没和王尘打过照面,本就应该好好感谢一番。却见司马御没挪动自己的步伐,心里的猜想也落个七八分: “御,去见见王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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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花护 她系好了腰带,绑好了缠手,不再是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雕金长棍背着身后,做回了平日的她。王尘手中那一卷书读到末尾,如他所料看着她推开了房门,却是压抑着那斗笠,为何不继续带着: “这样抛头露面,你确定合适吗?” 咎飞英也非是不语,反倒是讥笑了一声:“有人伪装比我还好,何苦再问呢?” “若是有危险,你姐估计会把我生吞活剥的...” “所以为什么不上你自己涉险呢?”她懒得理会王尘,踩着扶栏将长靴的缠带扎紧。可当自己低着头将两只靴子穿齐,她却听到了无能为力: “我也想。” 说教没有意义,咎飞英转身就想走,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他的心安理得这个时候如果变成了内疚,之前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可就当自己迈出第一步,王尘却是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响了书卷落地: “若是觉得不行,随时通知重山的人,这事情没必要让你一个人做。” 她重重地甩开头,却连头都没转过来,一字一句说着不知所谓,冷漠着自己的癫狂: “我等了多少年?你等了多少年?师姐等了多少年?这事情没有人可以做,只有我能做,只有才有资格吹响这只箫。这不是我们的夙愿吗?” “不是!” 他的否定,变成对咎飞英最大的讽刺。而刀光在这狭小过道绽放的瞬间,她收了刀。 她出刀的瞬间却是后悔,只是在王尘的青衫之上留了一道不见血的刀痕。王尘虽然没看到刀从何处砍来,但衣衫上用织物撕裂写成的伤痕,时时刻刻告诫着自己她已经疯了。 她强忍着,将那长棍重新背好,“你自己去换身衣服吧,我在客栈外面等你。”下楼的声音,却像是那日的箫声,冷漠肃杀。 王尘摸在那道裂口上,溢出的却不是温热的血液,只是同样痛心的眼泪。他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将她越推越远,他甚至忘了与爱人的承诺,在自己梦中手舞足蹈。可当夜再次降临,自己转辗反侧之时,折磨自己地却又是心痛。 咎飞英是个好孩子,她选择接受了一切,不去做无谓的斗争。对啊,她不是自己,不是自己这个躲在楼宇之中的懦夫,不是自己这个睹物思人的废物。 对啊,若是自己连刀都拾不起,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呢? 他拾起了书卷,用苦笑咽了泪,为她的远行做起了准备。 |